“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潜进宫中多年,苦心经营,不就是为的把这天下换了人吗?如今你做到了,应该开心才对。”他脸上看不出半分伤心,“只是我原本以为你自己会坐上这皇位,没想到你居然将它给了一个外人。”
“何清晏雄韬伟略,又宅心仁厚,兼具开国之君和守成之君的两种优点,由他来做皇帝,再合适不过了。况且,”他微微一顿,说道,“他出身贫寒,将来新朝建立,必定能焕然一新,将原本的门阀势力打压下去。若是换成我,未必不是走你们的老路。”这个选择,是他在思量许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可能是人经历的东西越多,看淡的东西就越多,以前坚持的东西反而没那么看重了。他如今希望的,是能跟迟迟一起泛舟江湖,将朝堂上的这些阴谋诡计全部抛开。
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他已经选错了一次,决不能再选错第二次。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要说服越青他们一众老人,自然是不容易的。还好,他尚且还占上风,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还愿意听他一个晚辈的话,只是其中艰辛,自然也不足为外人道。
李湛听了他的话,脸上一阵恍惚,半晌才笑道,“我身为皇帝,竟然还没有你有责任心。”虽然他从来不把皇帝这个身份放在心上,但看到纪无咎尚且能够为大局考虑,他也难免不会感到惭愧。
纪无咎看着他,李湛性格软弱,原本从来没有做过皇帝美梦。就算他是当初沈碧澜的儿子,先皇也不曾打算把天下交给他。然而姜翠微要找一个容易控制的人,来完成她把持朝政的美梦,又想让沈碧澜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加上先皇其他几个儿子更加不成器,软弱的李湛就这样被推上了皇位。
没有人比纪无咎更清楚李湛心中的抵制。他只有一颗风花雪月的心,喜欢的是书法是诗歌,对政治对皇权丝毫不感兴趣。饶是当初姜素素被卢氏嫁去了卢家,以他那么爱姜素素的一颗心,也没能振作起来,想方设法把他心爱的女人救出来。他已经安于天命,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后来的种种,都是后面的人在推着他走,以前是姜翠微,后来是他纪无咎。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李湛的不求上进,甚至还比不上迟迟。只可惜,他们两人的性别,从一开始就倒换了。如果李湛是迟迟那样的性子,恐怕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回想他整个人生,做的最肆意的,竟然是后面这段时间,沉迷于炼丹道术。只可惜,这样的行为对他的国家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是雪上加霜。
李湛称不上是好皇帝,但也称不上是坏皇帝。他比起前朝的暴君们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这样的性子,若是当个逍遥王爷,是最好不过的。然而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选择,他成了皇帝,却没能担当起皇帝的重任,纵然没有祸国殃民,但也有失皇帝的担当。
其实这个王朝从交给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先皇任人唯亲,滥杀忠良,若不是当初为了一己私欲,贸然对琅琊王下手,也不至于军队中人才流失,到了李湛这里,竟连一个打仗的人都找不出来。
可惜了李湛,明明不是他做下的孽,明明他不像他父皇那样暴虐,却要承受他父皇种下的恶果。纪无咎看向桌上的那杯牵机,也觉得心有戚戚。若说报应,这绝对不应该是李湛的报应,只是……他到底是皇朝正统,有哪个新君会安心把前朝皇帝的性命留着呢?
就算留下了,与其被圈禁一生,不如现在就让他平安而有尊严地死去。若干年后,史书上的他,不是贪生怕死的末代君王,而是以死殉国的哀帝。
看他怔怔出神,李湛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报仇这件事情的?”
纪无咎抬头看向李湛,他笑了笑,从案下的匣子里拿出一封信出来,递到了纪无咎手上。“这是你的师兄吉祥写过来的,他把你交了个底,说是不忍心我受蒙蔽。呵,若是不忍心,当初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等到后来才说?”他看了一眼纪无咎,说道,“他这信来的不是时候,若是素素死之前,我恨你拐走迟迟,必定会对你下手。然而写信过来的时候,素素已死,沈清扬已死,迟迟身边也找不到什么人照顾她。你对她那样喜欢,我就是要给自己妹妹留条路,都不可能杀了你。况且,我也没那个心情。”
姜素素死后,李湛犹如行尸走肉,每天活着还不如死去。他满心满意都是姜素素,能考虑一下迟迟已经算是难得了。吉祥想要在他面前钻营,故而写信揭发纪无咎,没想到使错了力,李湛并没有放在心上。“你这个师兄,一辈子奸猾,不忿你师父看重你,把一身绝学都传给你。只是他这个样子,还真的跟你相去甚远。”
“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心愿?”纪无咎扬了扬手中的那封信。李湛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他提这个醒。
李湛笑了笑,说道,“你果真敏锐。”他脸上露出一丝落寞,“若这个皇帝换成你来当,恐怕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只有迟迟一个妹妹,说起来她这一生受的苦也算多,幼年丧母,青年丧夫,她的孩子必定是她的命根子。我拜托给谁都不放心,只剩下你了。将来你若是跟她在一起了,还请你好好对她和那个孩子。”
“这是自然。”他又怎么会对迟迟不利呢?“你放心,你死之后,会把你葬在皇陵,与姜素素同穴。这也是当初何清晏答应过我的事情。”
“好。”李湛点了点头。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已经了了,再活下去也没什么必要。端起那杯酒,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身来看向纪无咎,“其实说起来怕你觉得我假惺惺,但我还是要说。”
“无咎,我曾经说真的把你当成我的兄弟。”只是后来,因为世事波折,他们越走越远。到了后期,李湛更是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我虽然知道你进宫是为了报仇,但却从未怀疑过你对我的用心。当然,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我虚伪。”后面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跌到了冰点,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了,甚至让人看不出来他们曾经那么亲密过。李湛把话说完,“但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纪无咎默然无语,他进宫这么多年,最熟悉的人就是迟迟和李湛,他的一生都在为李湛谋划,哪怕是后来他并不将这份谋划放在心上,纪无咎自问也没有变过。不管是李湛把他当成朋友兄弟,还是臣子仆人,他纪无咎对李湛也算是问心无愧了。哪怕现在端毒酒给他的人是自己,纪无咎也觉得他并没有做错。
他对李湛所做的这一切,不管是当时情况所迫,还是因为他的谋划需要,都是从心出发,他自问坦荡,只是对李湛那么多种感情,无论是哪一种,跟忠心都没有关系。甚至在他心中,从来没有忠于过李湛。
李湛想必也清楚,纪无咎是他驾驭不了的人,所以他自己也从未要求过。他端起那杯酒,朝纪无咎比了比,说道,“我先走一步。也在这里,将迟迟和年年交给你,祝你们长长久久。”说完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片刻,他浑身就开始抽搐起来,痉挛不止。纪无咎走过去,骈指轻轻按在他的后劲上,一道劲气下去,李湛浑身一震,再也不复之前的痛苦了。
纪无咎将他放到地上,轻轻用手合上他的双眼,低声说道,“但愿下辈子你能够平安顺遂。”
他起身,门外冬日的夕阳暖意微薄,照在整个皇城的上空,露出浓重的暮气,就如同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一样。然而春天马上就要到来,皇城焕发生机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李湛死亡的消息传到公主府,迟迟竟然连一滴泪都没有掉。她默默地换上素衣白裳,将头上的钗子全部取下来,只在鬓间戴了一朵白绒花,整个人好像被雨洗过的梨花,凄清却又有着惊人的美丽。
衣服都是现成的,自从沈清扬去世之后,迟迟便将以前的绿裙红衫都收了起来,换上了素衣,如今李湛去世,她不过是再素一些罢了。
如今这样的时节,恐怕是没有人愿意为他戴孝的,但她身为李湛的妹妹,这重孝不能不戴。家中还有上次没有永远的麻布,迟迟和老管家一起,把能挂的地方都挂了起来。就这样,静静等待着何清晏的到来。
纪无咎派人来了两次,迟迟都避而不见。她知道是纪无咎送走了李湛最后一程,虽然死亡是李湛最后的归宿,但由纪无咎做来,好像格外的不可原谅。迟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一生该说的话仿佛都说完了,她再也找不到用何种语言去面对纪无咎。所以,干脆不见。
城外传来震天响的声音,杀伐之声不断。整个王朝从一开始,就是重文轻武的,以至于到了李湛这一朝,要打仗时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出战的官员。迟迟本来以为这些百姓定然会束手就擒,毕竟在他们李家王朝的治理下,这些年来他们过得不算好,但却没想到,他们心中原来还有一颗维护正统的心。
只是,没有办法了啊,皇帝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何清晏兵临城下的下午,纪无咎亲自来给他们开了门。他身上已经背上了难以洗去的叛国罪名,再多加一点儿也无妨。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对上何清晏的精锐之师,谁胜谁负,太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