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以前提到过混沌学里的例子,说的是一只蝴蝶扇一下翅膀,可能会引起遥远地方的一场风暴。汉末正是这样的局面,你的想法很对。荆人轻脱难安,风格稳健一些反是好事,纵然弭平战乱的时间延长一些,也不是没有益处。”
听他这么一说,王琅顿时被引开注意,惊奇地追问道:
“此话怎讲?”
“能为一方豪雄者,皆非庸才。譬如曹操,观其在兖州施政用兵,过人处不逊于你;孙氏在江东,对开发江南的推动也不用我多言。你麾下可能找到这样的人么?”
王琅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不论实际的品阶如何,外官总比京官低三级,因为各种资源总是优先向京城倾斜输送,历朝历代的士子宁愿在朝堂上相互倾轧也不愿外放就是受此影响。西晋对江东的开发力度远逊于孙氏,直到东晋时迁都建康才重新经营便是明证。
曹操在兖州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肃清吏治,整饬财政,建立法度,显著纲纪,严惩豪门大姓违法乱纪行为,王琅自认麾下找不到人能做得像他一样出色。因为这实际上是把足以治理国家的人才放去治理地方,而且曹操也是把兖州当成自己的大本营在经营,用心程度自然和中央政府任命的公务员不同。
姜尚见她想通认可,又道:“你刚才也说,用兵之道,无非是多方以误之。有资格做你敌手的,一共也就是幽冀、徐兖、江东三方,远交近攻,逐个击破便是。你手上正好有这三个方向的人才,不是吗?”
王琅自己在心里数了数,抬头:“缺人。”
钟繇、裴潜、杜畿都留下来安定关中,郭嘉、贾诩一个熟悉袁绍及袁绍麾下的谋士,一个和袁绍是老对手,可以搭配起来处理幽冀。董昭机变有急智,善于审时度势,纵横捭阖,可以用他出使曹营,缓一时之急。
唯有一件麻烦事没有适合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你们懂的
☆66、普世价值
“如果你是担心江东孙氏会趁中原交兵偷袭荆州,江夏太守黄祖抵抗不住,迫使你分兵回援或是引发连锁反应,使你陷入对曹、孙乃至外族双线、三线作战的境地,倒也大可不必。”
“那是为何,”
不自觉地,王琅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专注。
“威不两措,政不二门。你麾下并不是没有适合主管江东事务的人选,只不过黄祖、蔡瑁不愿交出权力,偏偏两人皆为刘景升亲信,使你处理起来有所顾虑而已。” 姜尚的语速一如平常,澹然平静的神容令人不自觉脱离浮躁,沉心静气,“想要妥善解决此事,关键在袁术与诸葛亮两人身上。”
王琅“啊”了一声,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你是说打一个时间差?”
这年头的士人讲究一个晋身之礼,自视越高,礼物越重。吕布自恃勇武,以丁原首级为礼投董卓,鲁肃才高,以榻上策为礼投孙权。郭嘉有心投她,先北行探清袁绍家底也差不多是这个道理。诸葛亮以管仲、乐毅自诩,又说还要再进学两年,那么两年后必有长策教她,到时候她可以先稳固防线,暂停攻势,再在善于集权的诸葛亮与熟知人心的贾诩的帮助下彻底解决“威不两措,政不二门”的问题,为统一天下做准备。
在头脑中快速推敲考量一遍,王琅越想越觉得可行,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倒出,征求姜尚的意见:“袁术骄肆豪奢,毕竟雄视一时,不至于顷刻败亡。南面又有刘繇在豫章缓冲,两年的时间应该可以撑住,只要在此之前结束与袁绍的决战就能稳住局势。”迟疑一下,又问:“要不要相机援助袁术?”
她对献帝已经不抱希望,打的是改朝换代的主意。袁术是第一个敢于称帝的正经诸侯,全天下人都在关注事态的发展,让他孤立无援地在淮南被曹、孙、吕三方围攻,是否会给保皇党与天下人汉室人心未失的错误信心?
姜尚轻轻摇了摇头:“未算胜,先算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两年内结束中原决战上。是否援助袁术,要看中原战局的推进情况。河北兵强马壮,器甲充足,长于中原作战;司荆益三州步骑、水军各半,适合投入中原战场的兵力不超过十万,这是你的短处。然而河北政令不严,后勤补给上远逊于有蜀中粮仓,荆州水网支持的司州,这是你的长处。做最坏打算,胜负当在五五之数。”
王琅忍不住出声打断:“最坏也有五成把握?”
姜尚移目看她,眸光平静:“小仗只要有一成把握就可以打,大战则须有必胜的把握才能开启。你和袁绍之间的决战即使事事背运,意外频发,至少也能有五成把握胜利。”
王琅的心忽然稳定下来,连年来无数深夜一人独处时对未来的隐约不安化作虚无缥缈的云雾,消散在山风中。
便听姜尚继续道:“如果中原战局不顺,可以援助袁术,拖住曹、孙二家。如果中原战局顺利,放任袁术覆灭也无碍大局。归根结底,没有实力支撑的名义不存在任何价值,任何势力只有在自身弱小的时候才需要依托于名义的庇护,一旦强大起来,反倒是名义要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归附。”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声音低沉缓慢:“天下大乱,豪杰并起,在仓卒之际,强弱未分,故人各各有心耳。当此之时,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观今古之成败,能先见机者,则恒受其福。”[1]
“袁术急于移鼎称帝,臣下皆以为不可而术不听,故其衰弱败亡指日可待。你这里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你自己尚未流露称帝之意,智谋过人的臣下已经开始为你搭桥铺路。待中原之战尘埃落定,兵指东南,劝你早日称帝的臣子一定与日俱增,心情甚至比你本人更急切,且看着罢。”
王琅认真专注地听他说着,最后笑了一下,脊背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重新坐回来,黑眸明亮,神采飞扬:“汉末虽乱,这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精神却吸引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收并蓄,君子所贵。我始终相信,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绝不会固步自封,更不会闭关锁国。汉朝有外姓王莽建立新朝,与汉成帝血缘关系淡到几乎没有的刘秀建立东汉,继承者是曹魏或者说司马氏;唐朝有武则天改唐为周,在位十余年未被推翻,继承者是周氏或者说赵氏。可见汉、唐两朝虽然对内部国民的思想加以制约,程度却并不十分严重,而且直到灭亡,始终保持着对外族的绝对优势。”
“宋、明、清三朝的皇位更迭血腥不断,但始终连续地掌控在皇家嫡系五服之内。宋朝通过重文轻武、弱化国民作乱能力的方式达成目的,最终被金逼到南方,又被蒙古灭亡。明朝通过闭关锁国、以八股取士的方式达成目的,最终被清灭亡。清朝同样通过闭关锁国,禁锢知识分子思想的方式达成目的,程度比明朝剧烈,最终灭于西方列强的侵略。”
“究其本质,在于宋、明、清三朝主要对自己人下手,通过把民众教育得愚蠢好管理来巩固自己的政权,即使有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王阳明心学、张居正变法、光绪新政这样的尝试,也都纷纷被已经彻底堕落腐败的庞大官僚集团拖累。”
“汉、唐两朝却主要对敌人下手,对内积极鼓励自己的国民富裕强大。后世人一提起汉唐,头脑里立刻蹦出‘开放’、‘强大’、‘刚劲’、‘雄健’等诸如此类的形容词。”
“而这一切的根源,很大一部分要归咎于皇权传递的稳定性。当一个愚蠢的皇子也能因为自己的嫡长身份被立为太子、继承国统时,不难想象他希望有一批更愚蠢的官僚帮助他处理事务,让他很轻易地管理朝廷。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批愚蠢的官僚自然希望有一批更愚蠢的百姓在治下,让他们能够很轻易地治理地方。”
“孟子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的时候,大概也想不到统治者还有闭关锁国,愚弄百姓这种自欺欺人的手段吧?”
长篇大论,感情思想非常浓重的一段话说完,王琅终于从个人世界中走出,看到对面人波澜不兴的平澹面容,原本高涨的情绪立刻褪去,再一看,自己已经从坐到站,不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脸色瞬间涨红,难堪地坐回原位:
“我太激动了。”
停顿一下,她偏了偏头,最终还是回过头来,艰难地补上一句:“而且幼稚。”
以她现在的眼光与见识,判断汉末十年内的变化还多有误差,哪里来的狂妄讨论起千年兴衰了!?
“表达情感与观点的时候激动一点很正常,思考判断的时候能够保持冷静就好。”出乎王琅意料的,姜尚这时却淡淡笑了一下,目光柔和,“听说过我和周公封国时的对话吗?”
王琅愣了愣,随后猛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看向姜尚,连案几被碰翻也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