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生前没有抱过自己,这时候就抱抱她,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淳一擦掉眼泪站起来,因她现在处于危局,连情绪也得有节制。她本意是进宫陪伴女皇并坦白元信一事,但女皇突然驾崩,眼下甚至只她一人知道这事实,再加上她是违制进的宫,情势便十分不妙!
她抑住剧烈心跳重新点起灯,女皇枯槁的面容便再次被照亮。李淳一看她两眼,往后退了两步,大声道:“既然陛下身体不适,儿臣告退。”她说着继续往外走,退到殿外,老内侍对她略躬身,问道:“陛下可还好吗?”
李淳一回道:“她并未理我。”
内侍面上浮现一丝担忧,却又不好说什么。
李淳一又问:“陛下深夜召我入宫,为何不在寝宫而在这里?宫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内侍压低声音道:“主父归天了。”
李淳一陡然想起贺兰钦说皇夫今晚一定会死那句话,顿时脊背又是一阵寒。她仿佛怔了怔,默不做声转过身,往东边去。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她步子甚急,刚至拐角,黑暗中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猛地一拽。那只手冰冷枯瘦简直如厉鬼,李淳一一惊,镇定下来才看清楚面前的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内侍,形容枯槁身形瘦削,声音也是嘶哑的:“殿下跟我来。”
李淳一竟像被魇住一般当真跟着他走,直至走了一段,那内侍才道:“太女已往这边来,倘若遇见恐怕对殿下不利,此时殿下或许该去中书省。”他说完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他给了忠告,李淳一神智也逐渐清明。李乘风因为长期服药,脾性已变得更捉摸不定,倘若其得知了女皇宾天的消息,只怕会丧失理智!这时她如果撞上去,便是找死。虽然眼下在内宫晃荡很危险,但内侍为何要她去中书省?
皇夫归天的消息这时已传到了中书、门下两省,李淳一抵达中书内省时,值夜官员都醒了,一个个都神情肃穆,全没有了平日里的轻松作风。李淳一避开底下大堂径直往楼上去,却听到楼上公房有动静。
忽有一少年从公房内走出来,竟是宗如莱。
如莱手里举了支蜡烛,站在楼梯口看下去:“殿下!”
李淳一抬头看到他略愣,但仍继续往上走:“你为何会在这?”宗如莱回道:“相公走之前便安排某在这里做书吏,遂常常留值帮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讲殿下或许会来,届时总要有个留门的人在。今日宫内出了大事,殿下果然来了。”
李淳一没出声,她示意如莱进屋说,可刚进屋才坐下,底下就响起了嘈杂声。如莱一惊,霍地起身冲出去一看,只见一队东宫亲卫模样的人进了中书省,正往这边走来。他正要回去禀告给李淳一,楼梯上便响起了杂沓的咚咚咚声。
走在最前面的是亲卫副率,面无表情宛若死人。他只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率手下闯进了公房,看到李淳一果然在,便道:“殿下冒犯了。”
于是一伙人上前不由分说就架起李淳一,要挟她往外走。如莱大骇,正要追上去,李淳一却回头与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往后退了两步,再转头立刻瞥见了李淳一留在案上的字条,那上面让他速出门去通知贺兰钦,甚至留了一枚金鱼符在案上。
宗如莱将那枚鱼符握紧,携了字条速奔下楼。
这时中书省官员们都被外边的阵仗吓到了,东宫亲卫气势汹汹过来抓吴王,莫不是宫内还出了更了不得的事情?!
李淳一挣开那卫兵钳制:“本王自己走!”
她大步走到了最前面,身边是呼呼的风。李乘风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料,李乘风必定要追究她违制入宫一事,会对她大发雷霆、甚至囚禁她。
宗亭远在关外,贺兰钦即将去往山东,朝臣缺乏站出来替她说话的力量,她只好寄希望于宗如莱手中那枚鱼符与字条,但愿他能在贺兰钦离开前,将消息传到。
宗如莱奔跑在御道上,出了承天门,又出了安上门,外面便是长安城密布的里坊。他怀揣着李淳一所有的希望赶到贺兰钦的居所时,开坊的鼓声都已经敲响。
筋疲力尽的孩子站在门口,抬手敲响了门。里面却只走出来一个女冠子,告诉他贺兰钦已经走了。
宗如莱闻言近乎崩溃,但仍梗着一口气问清楚离开时间及方向,扭头就又是奔跑。
然而年轻的身体已无法负荷这长时间的奔跑,就在他重回朱雀大道时,整个人不受控地跌了下去。
耳边是长长久久的轰鸣声和杂沓脚步声,忽响起一声高亢又熟悉的马鸣,继而马蹄在面前停下,有人翻身下马将瘫倒在地的他抱了起来:“三十四叔,怎么了?”
?
☆、【五五】示遗诏
? 宗如莱整个人被离地抱起,他乏力撑开眼皮,模糊视线里是宗亭的脸。他想张口说上几句,却只发出快累垮的沉重呼吸声,最终手探进袖中摩挲了一会儿,摸出来一张字条与一枚鱼符,像完成重托般交给宗亭,眼皮就霍地耷拉下来。
这时朝臣均陆续接到皇夫归天的消息,然他们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不仅仅的是皇夫的丧礼,还有帝王的更迭。
女皇暴毙,李乘风虽也吃了一惊,但她当夜即控制了宫中局面,东宫一众僚佐也各就各位,俨然一副要替代旧班子的架势。
宗正卿及礼部尚书等人一早就进了政事堂,见是太女主持皇夫丧礼,还以为女皇身体又抱恙,议及追赠等事宜时,礼部尚书问道:“此事陛下可有定夺?”李乘风这才如实相告:“陛下悲痛过度,昨晚也归天了。”
宗正卿等人顿时骇了一跳,这么大的事李乘风竟能心平气和讲出来,且女皇——真的就这么死了吗?一众人在女皇麾下效劳数十年,总还以为她还能扛个数年,竟然就这般撒手人寰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出声,李乘风敛眸道:“该撰的哀册、谥册,还有陛下的谥号,就交由诸位筹备了。”
她说完忽然合上眼皮,好像忙碌了一晚上已经十分疲惫,眼下甚至现出一抹青黑。这一声交代,将几个大臣又逼进了狭巷里,简直进退维谷。
皇夫丧葬本就前无古人,已是无可参照的凶礼了。这下帝王也一同死了,两件大事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教这些负责仪典的大臣们都手忙脚乱,何况,在这之外还有新皇的登极大典要筹备,宗正卿顿感眼前一黑,好像前阵子的噩梦全成了真,倘不是太常卿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恐怕就得直直栽过去。
宫内一点风浪也没有,众人心里却起伏得不知要如何划桨。多数官员还不知女皇已经抛开他们走远了,百姓更不晓得将有大风大浪要刮来,新旧交替已悄然拉开了帷幕。
李乘风见这几人不出声,只道:“出临(吊唁)、大殓、下葬这些事,皆可合在一起办,其余细节由诸卿商量妥当了拟给我看。”说罢又委任宗正卿为治丧使,礼部尚书为礼仪使,太常寺卿为仪仗使等,姿态已完全是新帝王的模样了。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礼部尚书突然开口,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应令司天台择日,尽快登基才是。”
他这句话讲到了点子上,也是说进李乘风心坎。宗正卿这时却略有些不屑地乜了一眼礼部尚书,也不附和,只听得李乘风道:“卿说的有理,就这样办吧。”
宗正卿这时才站出来道:“帝后凶礼细节繁琐,处处都需人拿定,殿下国务缠身恐怕无法一一顾及,不知可否遣吴王督视?”
李乘风闻言,锐利目光扫过去:“吴王哀伤过度身体抱恙,她能做得了什么?”她言语里将李淳一全盘否认,冷冷拒绝了宗正卿这提议。
宗正卿心中莫名对李淳一安危担忧起来,正要再说上两句,这时外面却有庶仆报道:“宗相公到了!”
李乘风倏地挑眉,堂内几个人屏息等着,却未听到从前惯有的轮椅移动声,只有极轻又稍显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似乎脱了鞋履,继而由庶仆移开门,却也不着急跨门进来。
不太热烈的晨光抢先踱进了堂,众人抬眸看去,只见宗亭稳稳站在门口,闻得他开口道:“不知殿下在此,臣这样贸然前来唐突了。”说罢只低头揖了一揖。
李乘风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越来越冷厉,被欺骗捉弄的厌恶感瞬间升到了极点,言语也十分刻薄:“宗相公双腿不是废了吗?”
“废了又如何赶走吐蕃平定反贼?陛下对臣有殷殷嘱托,上苍恐怕也看不过去,遂佑臣在陇西得了神药,殿下为何见之一脸失望?莫非臣残废了殿下才开心?”他语气平和,气势却分毫不输李乘风。
里边一群人已听出了这里边的暗斗,更不敢出声,只有太常卿投去看好戏的目光,并道:“宗相公回来得正好,眼下内朝外朝皆遇大事,最是人手不够的时候,中书省也亟需你来主持哪。”
他装作蒙在鼓里:“某刚刚赶回长安还未接到任何消息,发生了何事?”
宗正卿不待李乘风回答,已面露哀色抢着道:“陛下、主父,昨晚都归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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