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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女 (赵熙之)


  他轻松平和说完,最后甚至不忘用“有幸”二字提醒她——她是半个杨家人,流着前朝皇族的血。
  贺兰钦即将去往山东,而李淳一也要往宫里去。
  此时立政殿昏黄的烛光还在纱幔外轻摇,殿内酽酽药味浮动,榻上两人仍死死僵持。这近乎偏执的亲密关系令人窒息,紧握的双手之间藏着难掩的巨大隔阂与怨恨,女皇苍老的面容中表露出歇斯底里的绝望与厌恶,甚至到了狰狞的地步。
  这僵持久了,人心也倦。女皇面上渐现出一片死灰般的寂静,手也渐渐松了,然皇夫却加大了力气,手甚至移到她脖颈妄图要掐死她。
  “天藻,与我一道死吧,如此黄泉路上走着也不会孤单。”他使出毕生最后的力气与她说话、扼她咽喉,而她却没有任何反抗,好像当真就愿意这么死了。
  这时纪御医忽斗胆闯入内,高呼“陛下”,竟是上前帮着掰开了皇夫双手,随后转向衣袍有些垮皱的女皇:“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女皇因缺氧眼晕耳鸣,但她只晃了一晃却没有瘫倒。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榻上皇夫,只见皇夫一双枯槁双手垂落下去,两眼固执地瞪着,口鼻间似乎还有不服输的一股热气,但已是强弩之末,无有建树了。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睹他垂死前最后的不甘与痛苦。
  
  带着这些死去的人,或许都会变成面目可憎的厉鬼。她不惧厉鬼,她更怕心甘情愿去死的那双清澈眼睛的主人。
  忽然,皇夫不动了,但眼睛还瞪着。纪御医上前一探,又搭了脉搏,转过头对女皇禀道:“陛下,主父归天了。”
  女皇听了,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像个只会呼吸的活死人一般缓慢转过身往外走。此时殿内殿外悉数跪成一片,哭声与“皇夫归天”的传报声也逐次传出来,只有女皇冷漠出了殿,拖着病体走在早夏的夜色中。
  她没有走向自己的寝宫,而是往立政殿东的一座小殿行去,那是当年为林希道筑建的寝殿,自他出事后便被封了多年,她也没有再踏足一步。
  按说内里早已脏乱不堪,但内侍打开沉重殿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灰尘气涌来,仿佛这里从未被封禁,仍日日有人打扫、有人起居、有人坐在案后读书译字、有人焚香拨琵琶、有人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苦思名字,有人听到传报声、即刻放下手中工作起身走到门口来……对她道:“大周典籍浩瀚精妙,倘译作他国文字,便能传得更广。有些地方哪怕武力不能至,但文道却可以,陛下以为如何?”
  女皇手里举着烛台,幻象纷至沓来,都活在那一星烛火里。
  烛火灭了,殿内便只剩下黑黢黢的风,没有声,也没有了温度。
  随行内侍赶紧进殿点好了里边的烛台,将窗户都打开。陈旧纱幔被风摇动,昏光中如拢月纱,朦胧静美。女皇步履沉重地走进去,满目皆物是人非。长案仍在,厚厚书卷摞成小山,未完成的译字稿纸已随岁月卷皱,手指拨过琵琶弦,还有声响,却唯独没有了人。
  女皇在案前枯坐了下来,她没有精力去追究到底是谁一直悄悄维持这里的整洁,只有满心的难过,沉重得几乎将她压塌了。
  逃避了几十年,真正坐下来去面对之际,却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懦夫。
  她坐了很久,久到内侍都不知所措。没有人敢上前提醒她回寝宫,直到李淳一现身。
  李淳一违制深夜入宫,却闻得女皇不在寝殿,而是来了立政殿东边被封禁多年的这座小殿,她便猜到皇夫是将该说的都与女皇说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看到黯光中女皇独坐案后的身影,心头却又涌起一阵尖锐的痛。
  她也想逃避,但此时只有将这些情绪都收起,才能走完接下来的路。于是她撩袍入殿,走上前又伏地跪下来:“儿臣来请罪了。”
  没有回应。
  她深深跪着,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儿臣来请罪了。”
  仍旧没有回应,殿内只有长长久久的沉寂,好像过了这么些年,这地方已不适合有活人声息再出现。
  李淳一心跳骤地变快,她甚至可以听到猛烈跳动的声音,在这殿内显得分外骇人。强烈的不祥预感扑袭而来,她几乎是颤抖着往前爬,爬到了案前,才敢抬起头缓缓直起了身。
  手如千均重,她费力抬起伸向案后的女皇,指头逐渐挨近其唇鼻之间,努力地稳住,却迟迟未感受到一丝活气。
  “陛下、阿母、家家——”她语无伦次地唤女皇,但女皇只那么坐着,仿佛可以一直坐下去。
  风骤涌入殿,将烛火吹熄,黑暗与无可告解的惊惧铺天盖地覆下来。
  ?

☆、【五四】凶事到

?  周围仿佛有琴音,“铮——铮——”一下,又一下,缓慢有序,又似乎有低吟声,但听不清在唱些什么。李淳一跪坐在地上,侧过身,只看到纱幔在黑黢黢的夜里随风鼓动,外边庑廊里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长久疲惫与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耳中出现了幻声。风似乎带进来一些潮湿,月亮也悄然隐进了云后,铃铎声叮叮作响。
  小殿西面的立政殿内,这时已忙作一团。尽管女皇还没有下旨如何安排皇夫的丧仪,但先前预备好的殓衣白绫等等也都被搬了出来,内侍省忙着将消息传报下去,几个尚宫匆匆赶到立政殿着手筹备皇夫身后事。
  嚎哭声不止,却有序而不嘈乱,一个年长的宫正这时走出殿门,正色道:“主父归天,诸事都要人定夺,还是要去请陛下的旨,快责人去。”
  那内侍面现为难,压低了声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先前就在这,主父咽了气陛下也是一言不发,只往东边去了。”他说着,神色诡怪地瞥一眼东侧:“已去了不少时候了。”
  年长宫正猛地一怔:“去了东边?”她是宫中老人,二十多年前的事多少有数。那边小殿封了多年,女皇却在皇夫咽气之后破天荒去了那里?一时间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道:“还是要遣个人过去看看,但不要扰到陛下。”顿一顿又问:“东宫去通报了吗?”
  “早去了,还没有来。”内侍回完,殿内宫人们的哭声愈发撕心裂肺起来。这时宫正转过身,乍听得急促传报声来——太女到了!
  女皇不管事,这会儿终于来了个能理事的,宫正略是激动地跪下去,仿佛抓住主心骨,一下不再茫然了。李乘风一身黑衣携凌厉夜风走来,却理也未理她径直走入了殿内。宫正抬起头,刚要站起来,却听得里面哭声瞬止!
  李乘风令宫人止哭,殿内便顿时陷入了死寂。太女生性暴戾狠毒,宫人平日里对她就多有惧怕,这时见她浑身上下的凌厉架势骇人到了极点,遂是连抽噎声也不敢发出。
  榻上皇夫的身体已逐渐变冷,原本瞪着的眼也由宫人抹得合下来,但却并没有安详的松弛感,可见死前挣扎痛苦到了极点。李乘风冷冷看着,心中同样滋味万千。
  她幼年时总以为天下夫妻都如她父母一样——是盟友,彼此算得上尊重,关系不咸不淡,也不会过分亲昵。直到她看到母亲与林希道在一起,才知道母亲也会笑,也会面露温柔、甚至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也会格外的体贴重视,譬如早早起了名字,亲自预备了许许多多的小衣裳……这些柔情优待,她与兄长都没有享受过。
  到那时她才明白天下男女相处并不仅仅像她父母之间那样。女皇与林希道的相处,看起来甚至更快乐更契合,但这无疑对她父亲是不公平的。因此后来林希道突亡,她心中升腾起来的是难言的释然与喜悦,但转瞬即逝,因为母亲从此以后脾性变得更古怪,甚至更加疏离了她父亲。
  榻上这个男人,手握重权大半生,手起刀落解决掉林希道,却仍未能得到女皇的心。他死了,那个人对此都不屑一顾,甚至懒得来操心他的身后事。
  酒醒后的李乘风念至此,忽然撩袍在榻前跪了下去,伏跪的姿态将之前心中对他的怨愤全部压下,转而腾起来一阵莫名心酸。
  她没有哭,只闭上眼安静跪着,好像如此便能将他干干净净送走,免得他一路受惊不断回首。
  不要再回头了,也不要再记得这辈子的糟糕事,至此结束就全都忘掉吧。
  另一边,小殿里仍然黑黢黢,女皇的身体也渐渐硬冷了。她像坐化的高人一般岿然不动,诡异到了极点。不知是她被这些事彻底压塌了,还是至此已无精力再缠绵人间,遂这样突然地选择了远去。
  丢下沉重的罪恶躯壳,人的灵魂当真能够轻盈地走远吗?
  李淳一终于从地上起身,走到女皇身后跪坐下来,伸出手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至此,才察觉那没有了体温的声音是异常的枯瘦,仿佛难熬岁月将肉体都消耗尽了。李淳一闭上眼,侧脸贴着母亲的背,心中说不出是怨恨,还是难过。
  紧闭着的眼眶里慢慢有泪流下来,女皇生前甚至没有抱过她一次,这二十多年间,她们未能面对面坐下来亲昵地用一顿饭、谈一次天,更没有分享过喜悦、分担过彼此内心的沉痛,只有控制与回避,憎恶与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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