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步入厅内,步子很快,甚至带起一阵风。她头风不发作时看起来总还是精神的,甚至带了几分愉悦。她至主案后坐下,对两人道:“都坐。”
一旁的光禄少卿得此言,赶紧出了门,令内侍接着上宴食。
随女皇一道进来的还有起居舍人宗立,宗立正是宗亭族弟之一,也曾是与吐蕃那场击鞠赛中的骑手。他得了女皇授意,与贺兰钦道:“陛下看了贺兰先生的策文深感触动,因求贤若渴,这才迫不及待与先生见上一面,望先生勿要觉得唐突。”
“莫大荣幸,又岂敢觉得唐突。”贺兰钦对宗立道,也是同女皇讲。
虽都是场面话,但气氛和悦,也是个极好的开端。女皇不太开口,诸多问话都交给了宗立。身为起居舍人,宗立将圣意揣摩得十分透彻,问的都是女皇的意思,最后犹豫一番,又问:“贺兰先生可有妻室了吗?”
“某不曾娶妻。”
宗立看向女皇,女皇缓缓开口:“今科敕头,总要安排一桩好婚事才妥当。”她这一言,等于同时向他点明“你得了制科敕头”、“朕要与你指一门婚”这两件事,但到此为止,也不提李淳一,只等贺兰钦的反应。
换做别人,这时自然会说 “有劳陛下操心,某自有打算”、“某谢陛下挂念,一切全凭陛下安排”云云,然而贺兰钦却毫无回应,只当是很顺理成章听到了这一句,继续等她下文。
他不讲话,女皇自然不能逼着他讲。她眸光一敛,看向宗立:“依宗舍人看,谁人可与贺兰先生相配?”
宗立顿时进退维谷,他隐约知道女皇有意要撮合这一对师生,但倘若实实在在表明是李淳一,却又不好。
他接了这烫手炭,浑身都不自在,然他余光瞥到李淳一,瞬间就将烧红的炭抛给她:“两姓结好,最恰当还要两情相悦。臣对贺兰先生不甚了解,更不知贺兰先生会倾心何等女子,臣闻吴王殿下曾以贺兰先生为师,不知吴王殿下可有所了解呢?”
聪明人不会将问题留在自己手里,而是抛给旁人。不过李淳一倒是不打算抛,她直言拒绝:“身为学生又怎可揣摩老师心意,本王没有琢磨过此事,宗舍人想必问错了人。”
宗立只剩尴尬,但这尴尬好过一言不发。他无奈看向女皇,女皇面上漠无表情。就在此事,外面内侍又报道:“宗相公求见陛下。”
诸人都一停顿,女皇执在手中的茶盏也搁下。她道:“皇城内诸事都由太女处理,让他回去。”
内侍飞快将女皇的意思传达了出去,然回话也迅速传来:“宗相公执意要见陛下,说是元凤四年度支奏抄事关元凤五年支度国用,中书门下议事不决,太女殿下更无力决断,需陛下处理,才可发敕。”
女皇闭目又睁开,波澜不惊地开口回说:“让他进来。”
内侍传达完圣意,宗亭即撩袍而入,衣冠齐整,全无一点狼狈,根本不像是高烧初醒之人。李淳一也是有几分惊讶,但他看也未看她,走入殿内对女皇简单行了礼,即将手中奏抄递了上去,开门见山道:“据元凤二年国库收纳数推算,元凤五年的支度国用恐是有不妥之处。”
女皇按着奏抄不动:“哪处不妥?”
他言简意赅:“供军支用。”
帝国的财政开支,总体分供国、供御,以及供军用。所谓供国,无外乎供养官吏衙署、转运交通、兴造除害、物价水利等支用,供御则主要是皇室宗族开支,至于供军,便尤为复杂起来。
各地府兵、官健兵等等,都需国财来养,争议便在于怎么拨给,按照什么来拨给。山东与关陇素来在此事上争夺不休,尤其是两边雇佣兵员都不断增长的情况下,就更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撕破脸。
元信此次从山东回京,当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信要尽可能为山东争取利益,而关陇却称陇西去年逢大旱,原本赋税就不够吃,当然要从国库多拨给。每年支度国用都有个限度,这边多给,山东自然就不能再增,两边为这件事已经是势不两立,吵得虽是一本奏抄,争的却是庞大的口粮。
女皇当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让他们争,让他们夺,让他们互相残杀,而自己闭口不谈,坐收渔利。
现在宗亭显然是要来为关陇争上一口粮,但她如僧坐定,不打算理会,更不愿意翻开面前这本奏抄。
女皇闭口不言,宴厅内便如死水般沉寂。贺兰钦静等一颗石子入水,起居舍人宗立也不插话,最后只有李淳一跳入这水中,打破平静。
她开口问:“相公面色略差,是病了吗?”
宗亭不理会她。
女皇睁眸看向他,他脖颈间压着一块纱布,显得格外奇怪。她终于开口:“宗相公的脖子怎么了?”
宗亭不苟言笑回说:“臣被狗咬了。”
?
☆、【二七】士庶别
? 他一本正经讲自己被狗咬了,宴厅内诸人竟没一个信的,纷纷屏息不言,就连李淳一也只是收敛了眸光。到最后只有女皇乐意配合他:“宗相公遇上的狗亦仁慈,竟未将相公脖子咬断。”
“仁慈又岂会咬人,那条狗分明凶恶至极。”宗亭面上寡淡得要命,尽管意有所指,却根本都不屑睨一眼李淳一,全当她不存在,刚才进来时甚至未与她行礼。
李淳一听到这话便知他又在生气,他那架势像是恨不能与她打上一架。然李淳一对此毫无反应,只抿了一口茶,权当听笑话。
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恼人,但要事在前,宗亭忍了一忍,将话题扯了回来:“眼下尚书省皆等着政事堂发敕,事关支度国用,时间着实紧迫,请陛下尽快做决断。”
他竟是理直气壮催起皇帝来,且还摆了一副为国事操心的冠冕模样。
女皇仍按着那奏抄不动,看都不想看一眼,化繁为简地说:“中书门下怎么吵,朕从不去管。这些事有章可偱,度支是怎么算的,比部拿出来的数又是如何,一目了然,按规矩办事很难吗?”她言语里有几分不耐烦:“何况朕已令太女监国,此事由门下省直接申与太女即可。你拿回去——”她言罢将奏抄扔到了案下:“只要有太女画喏,就发敕送尚书省去做。”
她大方地将未来一年的支度国用决策权放给了李乘风,实际上却是将鱼食抛出去,还是让他们自己去争。君相分权,政事堂才是诸衙署的领袖,李乘风身为储君,有没有本事左右政事堂,很重要。
奏抄原封不动落在脚边,宗亭低头捡起来。他明白女皇是想探一探李乘风的掌控力,不过用别的事试探也就算了,这件事绝对不行。于是他“忠言”提醒道:“陇西大旱才过,关陇兵乱刚刚平息,倘这时候再缺衣少粮,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吐蕃狼子野心愈盛,西北边上从不太平,关陇倘若不稳,陛下恐也难安眠。”
他上前一步,重新奉上奏抄:“度支侍郎拟的这奏抄,陛下还是有个数为好。”
这言语里藏了威胁。鬼知道上次关陇兵乱是什么内.幕,现在居然又拿这点来吓唬人。女皇额角隐隐跳痛,头疾似乎又要发作。她顿时满心烦躁,低头翻开奏抄将供军部分浏览了一遍。度支的计划明显有所偏向,对大旱刚过的关陇而言的确是有不妥。
她本心甚至想削关陇的兵,但西北军防一旦薄弱,吐蕃便会趁虚而入;但就这么养着这头猛虎,她既不甘心又不放心。
额颞猛地跳痛几下,带着眼眶都抽疼,她抬手一按,压着声音道:“朕知道了。”又转而与起居舍人宗立道:“让度支侍郎到行宫来。”
宗亭也不打算再拿回那即将变成废纸的奏抄,往后一步躬身行礼:“臣先告退。”
他挺直脊背堂而皇之地走出宴厅,让贺兰钦师生见识了他的得势与嚣张。然这对师生看着他背影远去、最后消失在门口,也只是各自执起茶盏饮茶,仿佛刚刚什么都未发生。
但筵席到底有了变化,女皇头风又有发作苗头,不可能继续待着。一旁的宗立便寻了个冠冕理由提醒她:“陛下,曹御史今晨就到了行宫,恐是有要紧事,可要召见?”
“不用让他过来,让他等着。”女皇执盏饮完茶,霍地起了身,很是随和地与李淳一及贺兰钦道:“不用出来送了,继续吃吧。”
师生二人随即起身,女皇飞快地穿过宴厅走了出去。
宴厅内秋风涌入,铃铎声也被带进来,显出难得的清净。无丝竹扰耳,饭食丰盛,便是怡人的宴会。师生二人沉默不言地各自享用了一会儿美食,李淳一先是起身,贺兰钦则亦跟着站了起来。
内侍恭送二人离开,李淳一走在前,贺兰钦行在后。待出了庑廊,李淳一却转头:“说实话老师前来参加制科,我感觉很突然。方才不便询问,现在老师可否告知学生为何来应举呢?”
贺兰钦却道:“殿下应先从改口开始,我已不是你的老师了,哪怕私下里也不要再如此称呼。”他袖袍被风灌得鼓起来,神情是十足文雅。
李淳一却说:“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何况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学生私下还是不能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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