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卿这时却恰好跑来看热闹,他在冷风里缩着手对一旁的太常寺少卿说:“看到了没有?最后那个人就是贺兰钦。”太常寺少卿眼都直了:“真是比传闻还可怕呀,单单是站在那就能显出周围这些人的不堪来。真的是吴王老师吗?既然已是吴王老师了,怎么还跑来考制科,他是不是有点毛病的?”
宗正卿嗤了一声,面上现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来:“朴少卿,某问你,倘若你最景慕的对象来考制科、甚至入仕了,你会不会追随?”
“这个嘛,倘若十分景慕,应是会的。”
“某再问你,倘若十个这样的你都考进来了,但你们都以为自己很厉害,各自为战不愿合力,倘这时你们都景慕的对象出现了,你们可会共同追随他?”
太常寺少卿终于回过味来。贺兰钦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值得追随信任,且很可能有本事将朝中如一盘散沙的新晋士族力量凝聚起来,也会引得更多新士子投赴朝堂之路。
他曾是吴王师,如今吴王为主考,他却来应举,师生二人身份虽然倒错,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这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将来贺兰钦麾下聚集的力量,也只会为吴王效力。
真是好老师啊,竟能做到这地步。太常寺少卿沉思感叹之际,却有庶仆匆匆忙忙跑来,对他二人一躬身,下了逐客令:“多有得罪,但可否请二位暂离开此地呢?”
宗正卿拢拢袖撇撇嘴,又嗤了一声,也不带太常寺少卿,扭头就往宗正寺去了。
考前的勘验搜查也终于快到尾声,礼部令史紧盯着最后一名检查完,暗舒一口气,松了拳头与左金吾卫中郎将道:“妥了,有劳傅朗将。”
中郎将遂令卫兵带着诸举人浩浩荡荡跨过承天门,两边钟鼓楼同时敲响,位于广场正北方向的太极殿打开大门迎接诸举子的到来。
这是百官大朝所在,亦是天子为帝国挑选人才之地。女皇坐于大殿主位,偌大殿中已陈满小案,纸笔策问皆列于案上。千名举子入殿,齐齐跪拜天子,这才依次落座,等礼部官员宣读完冠冕之辞后,这才被允动笔。
考策官的位置就在诸举子座次之前,但软垫放在了案后,显然是与举子们面对面坐着的。
贺兰钦的位子被安排在了最前面一排,正好在西侧某考策官位置对面。他坦然翻开策问时,空气里忽有隐约桃花香浮动,一人从他身侧走过,走到考策官案后,从容坐下。
他抬眸,对方却不看他,只随手翻了翻案上策问,举手投足俱是贵族的优雅。一身紫袍将其衬得如玉般纯净温润,似乎相当无害,漂亮的皮相无可挑剔,绝不会轻易输人。而此人正是考策官之一,宗亭。
宗亭将策问看完才抬头看贺兰钦,姿态有几分慵散,但眸光里却暗藏挑衅。贺兰钦与之对视一瞬,眸中却平静无波,眸底漆黑,深不可测。两人初次见面,虽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这区区对视,就已经剑拔弩张。
贺兰钦低下头,开始磨墨。诸举子面对策问还一筹莫展之际,他已是提笔开始作答,行云流水,思路似无任何停顿。隔着一张案,宗亭甚至看得到他的行文,亦能感受到他十足的笃定与自信。
就是此人,在李淳一身边待了七年,此次瞒着李淳一回长安、甚至应举制科,而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帮扶李淳一吗?
宗亭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寡淡的脸上却慢慢有了不得的倨傲和压迫感。这座次安排只需他一句话就能办到,他若无其事坐到贺兰钦面前,名正言顺盯着他答题,实在是别有用心。对面案上正在书写的答卷看着十分令人窝火,因李淳一如今的字迹当真就是从这个模子上刻下来的,连细枝末节都仿得精妙,她真是不将本事用到正道上。
尽管很不爽,但宗亭仍努力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在诸举子奋笔答题之际,他则提笔写信。贺兰钦只要抬头,便能看到他在写什么,然贺兰钦却只是埋头写策文,理也不理他。
三科同考,一口气选了三科并全部考完的举子,几乎个个都挨到了傍晚。而宗亭也是写了厚厚一沓,全是书信。
女皇早已离开,考策官也纷纷起身给余下的举子蜡烛,宗亭坐着不动,而他对面的贺兰钦答纸已是不够,贺兰钦抬眸看他,他却恍若未见,拿起茶盏饮茶,兀自将最后一封信写完。
恰这时李淳一走过来,将答纸递给了贺兰钦。李淳一自江左一别后,到今日才见到贺兰钦,先前宗亭给了她地址,然她去拜望,却吃了闭门羹,小仆说是为了避嫌,所以未能见到。
她俯身亲自给贺兰钦点了蜡烛,抬眸欲直起腰时恰好对上宗亭的目光。她几乎是没好脸色地看了他一眼,用唇语道“相公太孩子气了”,宗亭轻弯起唇,亦用唇语回道“他未问臣要,臣又不知他答纸不够”。
李淳一听懂了这狡辩,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要走,却忽被他拽了一下袍子。她扭头,厚厚一叠信纸却递来,对方用唇语道:“不许退回。”
作者有话要说:
醋气熏天,挟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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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钦V:今日考试原本十分愉快,却被某个人盯了一整日,他是不是有点毛病的?@某李姓学生
某中书侍郎V:想想接下来好多天没日没夜的“一起加班批卷子”生活我还是有一点点兴奋的@女王殿下
?
☆、【一七】心意通
? 李淳一毫不犹豫接了那沓信,转回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殿内光线愈发黯,数支宫烛如萤火跳动,只剩寥寥举子还在作答,殿外鼓声沉甸甸响起来,长安也随之入暮。
李淳一在案后坐下,一只手伸到旁边炭盆上方取暖,另一只手则打开面前信件,借着微弱烛火阅读。然她只大致浏览了开头,便忽然将整个一沓都放进了手边火盆里。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腾起一些纸张燃烧的气味,却惊到了坐在大殿东侧的曾詹事。曾詹事方才就瞧见宗亭给了她一叠信件,正揣摩那其中会有哪些猫腻,没想到李淳一却只瞥了眼便将其投进了炭盆中。
再看她举止,也只是若无其事收回手,神情寡淡地饮了一口杏酪。
偌大殿中的一点烟尘味并不明显,许多人对此都毫无反应。此时贺兰钦最后一科的策文也终于收了尾。他起身,将策文留于案上,走到李淳一面前,躬身行礼。此举引得殿中诸人侧目,但碍于环境所限,也无人敢交头议论,贺兰钦遂得以安安静静离开了大殿。
从他起身、到他给李淳一行礼,自始至终,宗亭都未看他一眼。宗亭的目光仍停留在李淳一身边的炭盆上,他几乎目睹了那些纸张火速燃为灰烬的过程,它们消失得那样彻底、又无情无义。一瞬讶异之后是黯然,最后转为一腔怒火,仿佛自己的心也被这样粗暴无情地投进了火盆。
半个时辰不到,最后几名举子起身离开,内侍与吏部书吏即刻上前封卷,在殿中侍御史的监督之下,将举子策文依次糊名装箱,最后交由金吾卫押送至尚书都省。
而等这些都妥当,实在是要等很久。曾詹事坐了一整日,已十分疲倦,遂同李淳一建议:“殿下不若先去用过晚饭再来处理此事,这里有曹侍御等人盯着,也应是无碍。”
李淳一却道:“曾詹事倘若饿了可先行去用晚饭,本王不饿。”
她既然这样说了,曾詹事也不好真撇下她自己走,但就在他决定留下来之际,却见宗亭闷声出了殿门,竟是连声招呼也未打。
“宗相公他——”曾詹事说着瞥向李淳一的脸,然她面上实在没什么波澜,对宗亭的擅自离去简直是无动于衷。
“曹侍御,那边有一份落地上了,不要忘了。”她敏锐地捕捉殿内诸人的一举一动,丝毫不遗漏任何细节,却也顺利转移了话题。
殿外这时天已黑透,长安城的鼓声也是尽歇。几名举子跟在金吾卫兵后面往承天门去,其中一名举子红着脸激动炫耀:“吴王殿下在某跟前坐了将近一天!还给某点了蜡烛!殿下太美了,哪怕不笑亦是很美!”
“殿下看你了吗?”、“那是当然!某好几次思路打顿不知如何继续,抬头就见殿下正在看某!”、“殿下不过是恰好坐在裴兄对面罢了,你以为她在看你,或许不然。”、“不会不会,一定是在看某,某十分确定!”、“裴兄,这样的话可要小心讲,你没在长安久待过,毕竟不清楚早年间殿下的一些旧事,倘若知道,你便不会如此乱讲了。”、“旧事?何等旧事?”、“是这样——”
那举子正欲开口同裴姓举子解释,却忽嗅到空中飘来的隐约桃花香,顿时吓得脸色一白,赶紧闭了嘴低头往前走。裴姓举子不明情委,追问道:“姚兄怎么了?如何突然闭口不谈了?”
姚姓举子急得跳脚,瞪眼腹诽:姓裴的真是蠢到家了,怎么连眼色也不会看的?!
那裴姓举子仍是无畏追问,却见路过的一紫袍高官朝他瞥了过来,那一眼短暂又透着强烈的压迫感,简直如利刀一般,好像直接就要送他去死的。
裴姓举子稍惊了惊,抓着姚举子道:“方才走过去那位是中书侍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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