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刚落,宗亭却接口:“没错,臣还想黜落他,让他没有机会入朝堂。”他显出十足的小心眼来,瞥一眼呼呼大睡的曾詹事道:“东宫想必也不希望贺兰钦入朝成为殿下的一柄利剑,故曾詹事定会选择黜落贺兰钦,而我,出于私心自然也不会容他登第,二比一,殿下想保恐也保不了。”
他说完就将策文丢进炭盆,而李淳一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罔顾被烫伤的危险将那卷策文从炭盆中救了出来。她捧着那卷略有些焦黄的策文,仿若捧着什么难得珍宝,然她小心翼翼打开它,辨清楚字迹,却霍地抬头看向宗亭,原本焦虑的脸上转而是怒火:“相公为何要开这样的玩笑?”
“臣没有开玩笑。”宗亭眸中闪过一丝黯然,“臣从未讲过这是贺兰钦的策文,殿下这样着急救下来,却发现不是老师策文,失望至极以至于恼羞成怒吗?”他伸手夺过她手中策文,大致浏览了一遍:“殿下,江南儒生倘若都是这样天真,不取也罢。”
策文文藻华美,观点也有,但实在对政局形势及国家运作认识不清,字里行间尽是读书人纸上谈兵的局限。这样的策文不止一份两份,应举者中几乎有一大半都是此类,而帝国并不缺这类人。
李淳一的手被炭火灼得有些发红,宗亭低头瞥一眼,抓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出了门。
从顺义门大街往北走,沿着承天门街路过左监门卫及右武卫衙署,宗亭带她往中书外省去。夜色清美,皇城内各衙署像安静挨在一块的盒子,到这时辰,只有寥寥公房还亮着灯,多数一片漆黑,早已沉睡,连一向忙碌的中书外省也不例外。
庑廊下的灯有几盏已经熄了,摸黑沿阶梯抵达公房,宗亭点了灯,从匣子里寻出伤药来,又抓过李淳一的手仔细涂抹。
李淳一并不抗拒,只任由他抹药,又抬眸道:“相公在别业时曾向本王许诺,在此事上绝不下绊子,今日之举莫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哦?臣说过吗?”他睁眼尽讲瞎话,又狡辩说:“哪怕当真说过,贺兰钦也应该在这之外。”他给她抹完药,双手撑在她身侧:“殿下为何如此执着让老师入朝呢?有臣难道还不够吗?臣可是将心都剖给殿下了。”
“相公的心不过是饵,倘若我当真咬死,就要进鱼笼了。相公爱吃鱼鲙,但我不想成为俎上之肉。”
她很直白地剖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与局势,索性将问题都摆上了台面:“何况我并不明白相公在怕什么,难道老师入朝会抢了相公的权势吗?关陇军只有相公能动得了,宗家也只有相公说话管用,至于朝堂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难道相公担心老师入朝,就无法再掌控了吗?”
宗亭收回手,拿过帕子擦了擦手,不慌不忙回道:“殿下所言很有道理,臣的确不怕,但贺兰钦实在影响臣的心情,倘将来天天.朝堂相见,更是令人心生厌烦。”
醋劲翻天,无药可救。
李淳一无动于衷,拿过案头一只柑橘,隔着帕子剥皮。甘甜果汁犒劳焦渴味蕾,平息心头一点躁动,她听得宗亭道:“江左这批儒生,可为文学侍从之臣,但面对朝廷之争、治国之策却天真又自以为是,殿下还是不要盲信的好。”
他心底里存了偏见,并有意挑拨,却无法影响李淳一。她对贺兰钦的话尚是选择性地接受,又怎可能对江左儒生言听计从?
当年女皇为夺政权,过分仰靠了山东关陇的军事力量;但政权稳固之后,女皇却反而被这两股军事力量所困。权臣凭赫赫战勋垄断大权,甚至妄图架空女皇,这斗争直至今日都未完全结束,愈发成为女皇心头顽疾。
前车之鉴明摆在那,谁也不想重蹈覆辙。
风袭进来,将公房内一扇小门吹得晃荡,发出吱呀声响,李淳一瞥过去,仿佛能看到一些旧事。她忽问:“听闻相公即将升任中书令,这间公房要腾出来了吗?”
她的问题猝不及防,宗亭略怔,喉间不自觉地紧了一下,但仍从容回说:“殿下难道不知吗?这间公房原本就是给中书令预备的,臣又为何要搬?”
李淳一察觉到了他眸光里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只说:“相公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呢?”
他瞳仁骤缩,李淳一平静抬眸看向他,似想要解开困束他的绳索。
她知道,他父亲就死在这间公房的里屋中,那时候他父亲乃帝国中枢的要臣,担任的正是他即将升任的中书令一职。
卒于任上,却死得甚不光彩。
天将转明,睡在尚书省阅卷公房里的曾詹事,懵懵抬头环顾四周,却不见其余两人;而宗亭祖父宗国公,此时也已起身,即将奉女皇之召往宫城去。
乌鸦栖在下满霜的枝头,佯作春鸟啼。
作者有话要说:
曾詹事:窝一个不留神!就有两个人溜出去偷情!太过混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
☆、【二零】诊脉象
? 近几年,女皇愈发觉得太极宫过于潮湿,可东北角龙首原上的新宫殿却迟迟未能落成,每年到了这时节,宫里便又冷又潮,好像简直无法居住。女皇年迈,皇夫身体亦每况愈下,这几年天一转冷,宫里及皇城部分衙署便要做好迁往骊山行宫的准备。
而在这之前,女皇又往往会在宫城内设宴款待一些旧臣,以此机会维系君臣感情。
这一日停朝,光禄寺虽不必为朝臣们准备廊餐,却也从半夜忙到了公鸡打鸣,只因要筹备宴会招待这些致仕旧臣。年纪越大往往口味越是刁钻,既是维系君臣感情的重要宴会,自然不得马虎,这些旧权臣哪个都不好伺候,光禄寺卿为记下这些老家伙们的喜好,也快要掉光了额顶的头发。
长安的天终于亮了,李淳一像昼伏夜出的穴居动物一样,在天亮前返回了阅卷公房,灭了灯守着炭盆继续手头的工作;而宗亭则索性留在了中书外省,于是公房内就只有李淳一、曾詹事和一只冻了整晚的乌鸦。
曾詹事不时瞥那只乌鸦,嘀咕道:“养什么不好偏偏养这般不吉利的,看着不是祥兆。”他后面的语气阴森森,李淳一不在意,只将装食的罐子拿给它吃。
曾詹事瞧不起丑陋的家伙,索性就扭个头避开它继续阅卷。
公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闻得到纸卷翻动声和乌鸦尖喙啄到罐底的声音,天光愈发亮了,宗亭仍没有来。李淳一将手中一卷策文放进箱中,想起先前在中书外省公房时他的表现,面上不由滑过一丝忧虑。
他面对可能到来的安慰几乎是抗拒的态度,理智上否认自己存有心结,于是她也就只能收住话头,拢袖独自离开。
没有春和景明,林木秋色尽染,风一拂过叶子便簌簌下落。人工挖凿出来的宫中湖泊略显萧瑟,太常寺的歌舞却盈满生机,光禄寺官员守着宴会核准食单,旧权臣们依次落座,有些已年迈到需得宫人搀扶。
人与景一样,守着这生机残存的暮秋,只能够回忆早年的意气风发和茂盛的天地。
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过去,君臣的欢宴,也显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态。不过尽管快要将权力彻底拱让,但仍有些事需要操心。
宗国公坐在女皇左手边的位置,挨得很近,在太常寺的乐声中,耳朵已不太好的他,隐约听见女皇的旁敲侧击:“宗家乃大周的心膂股肱,然宗本家素来子息单薄,嫡系至今更是无一后嗣,国公要多操心些才是。”
言下之意,宗家势力庞大,本家却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宗亭身为嫡孙,即将而立却连子嗣也无,女皇此意,是实实在在的催婚。
事实上在宗亭守孝满三年后,女皇就曾有意将李家某宗室女子许配给他,然宗亭从关陇回来后仿若重获新生,蓄满羽翼的年轻男人不再是当年的白衣少年郎。他变得手段狠戾而阴鸷,几乎是怀揣着报复心归来,将旧账一一清算,最后对她施礼臣服,又一脸无害而忠诚。但女皇知道,他已有能力拒绝她的安排。
宗亭的孤绝很可能与他父亲宗如舟一样,甚至更甚,女皇不太想惹炸他,倘若他要挑事,会是大.麻烦;她想用山东势力制衡,然如今山东势力也悉数落入了太女李乘风手里。
女皇老了,对许多事已经丧失了掌控力,她无法再跨上战马,无法再与逐渐蓬勃.起来的关陇军较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面上的和平,仰靠他们镇守西北。
至于宗亭的婚事,她只能指望大家族的宗族势力对其进行干预,譬如德高望重的宗国公。
宗国公听得模模糊糊,心中却如明镜。他长叹一声笑道:“臣已衰朽,实在力不从心。后嗣一事,想来臣命中便无子孙福,如舟壮年早亡,那时臣就已经看淡了。何况如今宗家事务,臣也无暇再顾,还是顺其自然吧。”
女皇虽知道他已不太插手宗族事务,但消极至此倒令女皇意外。当年他对李淳一和宗亭之事,曾表达过强烈的反对,到如今竟是全然不管了。
老家伙闲适地吃着面前的油浴饼,因牙齿不好吃得慢吞吞,眸光也投向波光粼粼的秋日湖面,可真是耀眼如碎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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