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红叶镇的第一天就病倒了,只会读圣贤书的顾念久算盘都不会打,也没有力气去码头给人扛包,更拉不下脸乞讨。他依稀记得儿时厨娘做臭豆腐的法子,去红叶山挖了筐芥菜腌制成卤水,泡上豆腐,卖了套旧炉灶,拿起画过花鸟山水的笔,裁下棉袄里子,写上“顾记臭豆腐”字样——当时他连五个白棉纸灯笼都买不起。
在一个秋风凄凄的傍晚,“顾记臭豆腐”在石榴街开业了,没有铺面,只能做最辛苦的夜市小食档,他推着独轮车,一个油锅,一筐臭豆腐,几张破椅板凳,赚来的钱勉强维持租金饭食和母亲的药。
谁知开张的第一天,他的第一笔生意就泡汤了——小尼姑蘸着辣酱吃了十块臭豆腐,抹嘴走人,没给钱。
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问题。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追了过去,面子没有饭钱重要:
“喂,这位小师傅,你,那个,忘记给钱了。”
看着小尼姑无辜纯净的眼神,他觉得很不自在,好像是他欠小尼姑,而不是小尼姑欠他。
“我,那个,没有钱。”小尼姑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其实贫尼是下山化缘的,你与我佛有缘,有空来红叶痷捐几个香火钱吧。”
顾念久愣在原地,还没搞清楚状况,小尼姑已经远去了,他憋了半天,傻愣愣的吐出二个字:“嗯,好。”
好在这个世界想吃白食的人很多,但是有胆子像幽闲这样吃白食的人并不多,半夜收摊算账,顾念久还赚了几个钱,他回去把这件事情当做笑话讲给母亲解闷,母亲难得展了笑颜,他觉得十块臭豆腐还是挺值得的。
过了不到五天,小尼姑又来吃臭豆腐,还是十块蘸辣酱,吃完照常抹嘴走人,他朝着小尼姑笑了笑,没有追过去要钱,小尼姑却良心发现似的憨笑摸了摸光光的头,“嘿嘿,忘带钱了。”
顾念久刚想说没关系,小尼姑却做了个令他瞠目结舌的动作:她跑到蹲在墙角拉胡琴的秦老丐面前,抓了把破碗的铜钱,数也没数全塞给顾念久。
光天化日之下,打劫行乞的老头?顾念久将铜钱还给秦老丐,秦老丐却一脸同情的看着他,语重心长,“小伙子,人在江湖漂,就得挨一刀,这钱我不敢要,你自己留着吧,地痞打劫要钱,尼
姑打劫要命啊。”?
☆、群殴
? 过了半年,顾念久淡忘了圣贤书、淡忘了矜持。学会了与菜贩讨价还价;学会用二手油炸臭豆腐;学会修炼厚脸皮向吃白食的小尼姑要债;学会修房子;学会辨认那种野生蘑菇可以吃;学会半夜上山偷猎户陷阱里的野味给母亲补身体;学会哄骗自己在这个小镇卖一辈子臭豆腐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命运在夏初的那个夜市改变,将近收摊,顾念久伺候最后几个客人,一个醉醺醺的地痞发借口辣酱不辣发酒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白斩鸡似的文弱书生了,将醉汉半劝半推,平息了事。
岂料醉汉半路回转过来,手里拿着板砖就要往他头上敲。若不是小尼姑伸腿将其绊倒,他的脑袋就要开染坊了。他连声道谢,小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恩不言谢,记得去红叶痷添些香火钱就行了。”
他剩下的臭豆腐都放进油锅炸了,奉上二个卤鸡蛋小尼姑权当谢意——实在没有余钱添香火啊,
小尼姑欣然接受,吃得不亦乐乎。
悲催的事情终于来了,醉汉带了一群刚在赌坊输完钱的闲汉地痞回来砸场子,顾念久挨了一顿拳脚,不明真相的食客和围观群众轰然散开,有些还乘机浑水摸鱼,黑手伸向他的钱匣。
“就是她!就是这个臭尼姑绊倒我的!”醉汉将打算偷偷溜走的小尼姑截住。
小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您看错人了,贫尼只是路过打酱油的。”
朦胧醉眼下,小尼姑身形瘦弱,貌似未成年,好像又不是她,醉汉踌躇了,地痞一把将小尼姑推开:“老子见了尼姑就倒霉,让她滚远点,这死卖臭豆腐的好像没多少油水,逼他写个欠条先!”
乒!!!
一声脆响,酸味伴着血腥味散开,地痞像煮熟的面条晃了晃身体,软趴趴倒下——小尼姑方才操起醋瓶给他的脑袋开了瓢。
“靠!尼姑不发威,你们都当佛祖是死人啊!”
小尼姑将捅炉子的火钳塞给目瞪口呆的顾念久,抡起椅子砸向冲向地痞们,青灰色缁衣在人群中翻动,所到之处哀号遍野,几个聪明的地痞见小尼姑不好对付,干脆联合起来捏顾念久这只软柿子,“软柿子”挥着火钳,很快败北,腰都快被踢断了。
哇!嗷唔!妈呀!
热油不期而至,围着顾念久狂殴的地痞群蓦地散开,个个哭爹叫娘在地上翻滚,烫伤越翻滚越疼,顾念久看着自己手背上烫起的几个燎泡,也呲牙叫疼——这比被踢还疼啊!
小尼姑冷冷的将空空入也的油锅扔到一边,捡起地上散乱的椅腿在手中颠了颠,像是很满意它的重量,握紧在手。
“老子跟你拼了!”被烫伤了半个脸的地痞眼中凶光一闪,从靴间掏出一件器物,朝小尼姑扑过去,顾念久见寒光一闪,大呼不好,纵身一跃,扑倒地痞,哐当一声,匕首脱手,在青石板上弹动二次,被一只修长柔韧的手捡起,随即往地痞手上剁去。
“都住手!”
在匕首切开手腕的瞬间,一黑衣男子一脚将趴在地上的地痞连着压在他身上的顾念久踢开,匕首插|进青石板,直至末柄。
一击不成,幽闲拔|出匕首,“奶哥哥,是他们先动手的。”
顾念久认识黑衣男子,他是武家肉铺的小老板武信旋,听说是个不好惹的人物,没想到小尼姑是他的妹妹。
“闭嘴。”武信旋轻声呵斥,他上前将幽闲念九护在身后,“只要各位就此罢手,武家既往不咎,以后还是街坊邻居,都在石榴街混饭吃,不要逼得大家都没活路。”
说完,武信旋捡起一截桌腿,在手心一握,桌腿几声闷响,碎裂成粉。
当武信旋手心木屑散尽,地痞流氓也溜了个干净,只剩下顾念久压在身下的倒霉鬼还在——他吓晕过去了。
“然镜?你怎么也在?”
顾念久看见一个和尚从暗处走来,小尼姑扔掉匕首,诧异的问道。
“然镜小师傅,麻烦你送幽闲去红叶痷。”武信旋指着遍体鳞伤的顾念久,“你,随我去医馆看伤口。”
顾念久像条脱水的鲤鱼,在地上蹦蹬了几下,就是站不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小尼姑扶起顾念久。
“该回去了。”一直沉默的和尚突然开口,像拧麻袋般把幽闲扛在肩头,风一般的消失在街头。
“小,小尼……。”顾念久晃着被揍成猪头的脸往前追了几步,晕倒在地。
一个月后。
顾念久在家给母亲煎药,门在响。
他一边打开房门,一边用最谦虚讨好的口气说:“房东太太,租金月底一定……。”
“小九儿,你的臭豆腐摊怎么不出了?”
来者不是嘴角有痣外加一枚油光可鉴黑毛的刻薄房东太太,是那个小尼姑,她抱着一纸袋糖炒栗子,对着顾念久笑。
他们成了朋友,至少当时的顾念久是这样认为的,幽闲骂走了房东太太,请小镇最好的大夫给母亲看病,还塞给他一些珍贵的药材,对来源缄口不语,只是说你记得还我就行。
母亲缠绵病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有一天,幽闲说,“其实你母亲只需要一样东西就能好起来。”
“是什么?”顾念久明知她不着调,还是不死心的问。
“白绫,一尺白绫。”幽闲很认真的看着他,“你母亲根本就没有求生之意,你看不出来么?她
一心求死,如果她有力气从床上起来,肯定会选择一尺白绫结束痛苦。”
顾念久狠狠的剐了一眼幽闲,却没有否认,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选择顺从母意。
那年的夏末很是干旱,一夜骤雨后,母亲去世了,她很瘦,顾念久清晰的记得,幽闲给母亲足足裹了三层棉被,才使得棺材不过分空荡。
幽闲在他母亲灵前念了一夜的经文,顾念久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一句句经文从幽闲嘴里吟唱出来,木鱼阵阵,起初听起来凄婉而哀伤,到了后来渐渐变得平和而温暖,像是在抚慰母亲的亡魂。
死亡并不能终结痛苦,有些痛苦,是死亡也无法终止的,无论是亡者或者生者都被困在其中。
佛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前提是人要悟出五种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所对应感受到的色,声,香,味,触,法五蕴,都是空无、虚幻的,才能够应对一切苦难。
佛门之中,有几人能做到五蕴皆空?更可况是蝼蚁般的红尘中人!
葬下母亲后三天,幽闲抱着坛梨花酿找顾念久,“顾家富甲天下,你却连片瓦栖身都不到,我可以帮你夺回家产,重返商会,不过你得到的财富要分我一半,怎么样?”
“你?”
“嗯,你缺权势,我缺金钱,我们只有交换合作,才能脱离这狗屎般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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