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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李忧离道:“诸位一定十分好奇我身边这位娘子的身份。”众人点头。“这么说吧,说远了,她乃是当年奔走于我晋国与西突厥结盟的第一人。”在座发出几声惊疑——晋突结盟这样的大事,竟是有赖于这么位娇柔美貌的小娘子吗?“说近了嘛,”李忧离笑道,“倒也与诸位不疏远,她就是十三郎的亲外甥。”
  “啊?”“十三郎的外甥?”“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啊!”“果然像她舅舅。”众人先是惊讶,复又从十三郎的为人推测,觉得这小娘子能周旋于晋突之间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了。当然也有诸如“十三郎竟把这么美貌的外甥藏这么严”等放诞说辞,抚悠听了脸红,李忧离倒不觉得部下言语轻薄——有人夸奖自己喜欢的人,岂不是值得得意的事情吗?
  待众人议论稍定,抚悠引身而起,肃拜道:“诸公万福。”众人亦纷纷引身还礼——虽然他们与十三郎平辈论交,抚悠该是他们的晚辈,可岐王如此看重这小娘子,就谁也不敢怠慢了。他们跟随岐王这么多年,除了安阳公主,几时见岐王待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他日,册封告庙,成了他们的女主也未可知。
  众人行礼毕。李忧离先将抚悠未见过的一一介绍,然后指右手边道:“我的姊夫高兰峪,表兄张如璧,你都已经认识了。”又指对面,“乔景明和杜绯卿,你也见过了。”抚悠一面颔首,一面不着痕迹地瞟了当初合伙骗她的杜仲杜绯卿一眼。李忧离又指另一人道:“辛十郎,不会忘了吧?”抚悠道:“怎么会?”李忧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他还有个雅号,叫信陵君。”他声音不大,却故叫旁人听见,辛甫笑道:“秦娘子莫听大王顽笑,在下辛甫,字令君。”李忧离摇指道:“辛令君、信陵君嘛。”众人大笑。
  辛甫“哼”一声,道:“也不独我有。”张如璧道:“这倒是。”因问抚悠,“你知道我们叫你阿舅什么?”抚悠略一思索,笑道:“若是有,定与魏晋有关。”杜仲拍手称赞:“绝了!秦娘子怎么知道?”不待抚悠回答,李忧离摆手笑道:“这有何难?居必临竹、琴必广陵、吟必嵇阮、喜宽衣博带,喜披发,除了没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他根本就是个魏晋人!”抚悠以扇掩口而笑,心道:“还真是呢。”乔景明接道:“所以我们叫他‘竹林第八贤’!”抚悠更笑得弯了腰。李忧离从旁见她如此开怀,不觉唇角微翘,双眸脉脉。
  “景明你不要说别人呀!”杜仲揭短道,“长麈尾乔记室,将来大王赐乔记室九锡时,一定要赐他‘短车辕、长麈尾’啊,哈哈!”——东晋权臣王导出了名的惧内,一次与人清谈,妻子曹氏因事赶来兴师问罪,吓得王导驾牛车逃窜,情急之下,竟以麈尾做鞭,可惜麈尾短,车辕长,便有人取笑他,若要给他加九锡,必要“短车辕、长麈尾”。杜仲正是用这典故嘲笑乔景惧内。
  乔景的惧内也是众所周知的,在座又是哄堂大笑,然而抚悠心中却是一凛,因为杜仲这个玩笑可有点过了:一是九锡。九锡原是帝王赐给大臣的无上荣耀,但由于新皇帝、魏武帝、晋文帝等都加过九锡,近世南朝宋齐梁陈赵五朝的开国之主更都是全来过这一套,因此,说一位大臣要加九锡,那不是说他有谋权篡位的野心吗?这是哪个大臣担得起的?二是,赐九锡的人。即使是赐给权臣,锡九锡也是皇帝的权力,岐王怎么有权力给某人加九锡?那不也就说明岐王有称帝之心吗?可晋国还有皇帝,还有太子!然而岐王手下文武似乎都不将这看成什么了不得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呢?抚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乔景面露赧色,斥道:“你个杜绯卿,说笑起来总没遮拦,乔某可从未想过什么‘加九锡’之事。”杜仲不以为然:“有大功于国,为何不能赐九锡?非乱臣贼子独有嘛,只有你乔景明小心眼!”
  李忧离旁观,忽然插嘴道:“杜二也别欺负老实人!说说你那‘冠军喉’的来历!”岐王话音一落,众人哄堂大笑。抚悠好奇:“这怎么说?”宗玄从旁解释道:“杜郎君自幼崇慕骠骑将军霍去病,少年弃笔从戎,在凉州呆过十年,可他骑马射箭无一精通,拳脚功夫也是稀松,更别说杀敌立功了,唯有一张利嘴、满腹‘歪论’包打天下,所以人称‘冠军喉’,喉舌的‘喉’!”
  李忧离余光瞥着杜仲,摇着手指,发挥他毒舌本性,揶揄道:“冠军侯霍去病二十二岁,封狼居胥;‘冠军喉’杜绯卿,四十二岁,兵曹参军!杜二你大出息啊!”——杜仲虽除为陕东道行台司勋郎中,李忧离却仍喜称他在王府中的官职,岐王总兵天下征伐,王府的兵曹参军官职虽小,品级也低,却事务繁多,责任重大,不同一般州府卫率府亲王府的判司,可不是人人当得来的。李忧离说罢哈哈大笑,众人更是哄笑不止,或伏或倒,或拍大腿,或击他人背,笑得毫无形象。
  杜仲年少时一心想要建立冠军侯那样的不世奇功,可霍去病十七岁封侯,二十二岁封狼居胥,二十四岁英雄长逝,如一颗明星照耀千古,杜仲四十二岁却是韶华虚度,大事未成,他嘴尖舌利不饶人,又喜说当年,被他调侃过的人抓住了话柄反过来笑他“冠军喉”,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可尤人了。
  抚悠笑得握住脸,想不到岐王府这一干人竟这样有趣。笑罢,岐王举杯,众人也都举杯。抚悠侧头问:“不知大王可有什么‘雅号’?”李忧离一口喉间酒险些呛出来——他就算有,也不能在心上人面前折面子啊!忙道:“我当然没有,你打量谁敢乱叫?”
  “倒真没有。不过我知道二兄的胡旋舞跳得最好,能连转三百圈呢!”不幸,李宗玄出卖了他。抚悠暗思:“那莫非是叫‘李三百’?”不禁掩口。不过想着李忧离勾手搅袖、摆头扭胯、提膝腾跳的遒健舞姿,倒甚觉赏心悦目,菁娘不也说过“驸马都尉”的舞跳得极好吗?于是故作好奇,怂恿道:“真的?”
  李忧离恨得直瞪他那平日最心爱的幼弟:“听他瞎说,哪有的事?”然而他的部下们却决定集体“背叛”,都起哄起来,道:“大王跳一个吧!”——这个说“我为大王弹琵琶”,那个说“我为大王打羯鼓”,那个又说“我为大王吹筚篥”,好不热闹。抚悠以扇掩口,笑道:“看来大王今夜非得要顺应人心不可了!”另一边,调弦的调弦,擂鼓的擂鼓,已经热热闹闹地跃跃欲试了。
  李忧离懒懒地起身,两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道:“今日不跳舞,舞剑!”拂下肩披的胡服,左手将衣襟掖在腰间,右手一伸。思慎连忙双手奉上一柄仪刀,道:“大王,只有刀,没有剑。”“无妨,就以刀代剑了。”——刀和剑的使用大相径庭,但舞剑倒也不必拘泥。
  侍卫将火盆移开,李忧离阔步走至场中,一立,傲然英风,飒飒爽爽,直与方才那慵懒的贵公子判若两人。接着,剑起光旋、腾挪飞转,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气冲霄汉。他本就是猿背蜂腰、臂长腿长的好身姿,舞动起来,更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郎艳独绝,世无其双。
  边舞边吟:“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抚悠第一次见到李忧离,他只是个华装丽服、姬妾成群的富贵闲人,不到五年,他已身担尚书令、中书令、雍州牧、左右武侯卫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等职,实实在在的跺一跺脚,就会震动江北,震慑江南的英雄人物。如果说第一次的伐蜀,她还只以为他是一个“没有多大本事,不过沾了麾下一干名将的光”的皇子,那么收河东、降陆长珉、克冯阮、下洛京,以至此次的用人用兵,她不得不承认,不幸因为他的皇子身份,后世那些像她一样自诩高明的人或许会低估他的功绩吧!然而或许会成为文人的宠儿——有魏武帝横槊赋诗的才略气魄,却这样年少俊逸、风华绝代!
  抚悠看得如痴如醉,她的心仿佛随他一起跃动,欢喜、羞涩,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胆怯——“阿耶,阿娘,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红颜祸

  “我们第一次相遇,不是在岐王府外,而是在长安城外……”宴席散后,李忧离提出送抚悠回去。一路上,只听他滔滔不绝地将二人错过的几次相识的机会细细说来:一次是长安城外、一归一迎,他早打探好了她们的行程,派亲信暗中保护,其实抚悠与他的亲信也曾见过,就是平康坊外仗义相助的“路人”连松风;二次是岐王府外赠金,他瞥她一眼,蓝布衣裙、不甚合身,至于当日宴会上的不愉快及他与皇后——他只称她“阿杨”——的矛盾也并不隐晦;三次是九娘馄饨铺中隔墙听议天下事,那次去洛阳是看为母亲在伊阙修建的大佛,其中的女供养人像正如他想象中一般,鬼斧张实在是鬼斧神工,刻到人心里去了——他还不知,鬼斧张原就是描摹抚悠的模样雕刻的呀!四次是泼寒胡戏,自然略去其中尴尬,只说这西域传来的胡节如何热闹,至尊与太子亦亲临朱雀门,与民同乐云云;五次是岐王府定晋突盟,景明还真把她“岐王是成大事之人,天下人当信重”的话当回事,问她是否顽笑,抚悠笑道“不敢自谓许邵,但这话也非毫无根据”,他便大笑起来;六次是北邙山上相逢不相识,这不必细说了,只是怪她不该以身犯险,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第七次……”李忧离叹道,“难不成是老天有意考验?总教我们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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