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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李忧离摆个“大”字,躺在空旷大殿的中央,轻轻闭上了眼。
  ……
  

☆、不相思

  桃树下摆了一张小睡榻,三面围着纱质床屏,中间胖乎乎的小人儿盖着连珠纹小锦被,睡得正香,梦中还不时努着嘴。男童托腮坐在一边,很难得的以一种不变的姿态,安静了一刻钟。
  桃花轻轻落在睡榻上、锦被上,落在男童的头顶上,落在小人儿半蜷的手心里……时间仿佛静止。
  少耐性的男童扭头哀怨地看向他和她的乳母,两人却相视一笑低下头去,他咬了咬嘴唇,耷拉下眉毛,又转头去看睡得双颊粉扑扑桃花瓣一样颜色的小人儿,他忽然觉得她就像个饱满多汁的大桃子,很想咬上一口。但男童知道这个安静睡着的“大桃子”一旦被吵醒会立时哭闹起来,而阿娘一定又要责备他——他扭头看了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与人谈笑的阿娘——所以……如果只是轻轻戳一戳应该没有关系吧?
  “呜——呜——阿娘——阿娘——”
  随着小人儿的哭声响起,男童捂着耳朵跳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弗离!”华贵无比的妇人已经闻声怒冲冲走了过来,紧跟在身后的妇人欲要劝她,却听得女儿一声一声唤着“阿娘”——小人儿哭起来的声音像小狸猫一样,又绵又软,还好像随时会断气。妇人怜惜弱子,先把小人儿抱在怀里,跪下道:“皇后,定是阿璃做了噩梦,不怪岐王。”
  皇后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男童一瘪嘴,“哇”地大哭出来:“本来就不是我惹她!我连她的头发都没有动!是她醒了自己哭的!”五六岁的男童,平日又娇宠惯了,哪容得了被人冤枉。
  两位乳母也赶紧叩头,异口同声称小大王确实没碰过小娘子。自己的幼子有多顽劣张皇后是知道的,可他平时犯了错任责任罚、从不落泪,今天哭成这样,八成确实是她错了,可她毕竟是皇后……
  “皇后殿下。”小人儿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跪在地上,肉呼呼的小手叠放在膝前,前额触在手背上抬起来,如是三次,拜罢了糯糯道,“皇后不要生气,是我做了噩梦,不怪岐王。”片刻后,皇后终于“嗯”了一声,小人儿又仰着头问:“皇后殿下,我可以和大王去顽吗?”
  皇后忍不住笑了,看一眼嘴巴仍还撅得老高的次子,催促道:“不是吵着找阿璃顽吗?还不去!”
  男童听了,一蹦老高,拉起小人儿就跑,后面跟着一大群生怕小大王、小娘子有个磕着碰着的婢女们。男童大叫道:“就说嘛,虽然我想戳你的脸,可连碰都没碰到!”
  小人儿奶声奶气地争辩:“要不是你的脸凑那么近,我也不会吓到!坏人!”
  “我是岐王!”
  “坏人!”
  “岐王!”
  “坏人!”
  ……
  “坏人……”李忧离轻喃,唇边挂着淡淡微笑。那些分明应该模糊了的片段却时常在梦中出现:她叫“阿璃”,他却笑她生下来丑兮兮像只狸猫,叫她“阿狸”,她气得脸红红地喊他“坏人”;他捉了毛虫,告诉她那虫子会变成玉腰奴(蝴蝶),她不信,捂着眼睛喊他“坏人”;斗百草时,他要武斗,她要文斗,她怀中护着花草,急得泪汪汪地喊他“坏人”;他好心让自己的猞猁和她的狸花猫做伴,那小猫分明上蹿下跳十分欢实,她却跺着脚喊他“坏人”;他偷偷爬到桃树上摘果子,她上不来,围在底下打转,他笑她像只“咬尾巴的猫”,她气呼呼喊他“坏人”;他乐极生悲从树上摔下来,虽然被寻他而来的婢女接住,却被树枝划伤额头,满脸是血,事后她又哭着喊他“坏人”“坏人”“坏人”……
  原以为她会喊着他“坏人”和他在桃树下一起长大。那时她应该穿了长安时兴的腰际线越来越高的裙,亭亭玉立像一朵莲花,但不要梳五姊那种高得离奇的发髻,他总担心那种发髻会压坏脖子;她也会穿着收腰窄袖的胡服,策马奔驰在乐游原上;会弹琵琶或是打羯鼓,会踮起脚尖,轻轻来一个小胡旋……
  阿娘总是得意她亲自定下的这门婚事,他还记得在一次家宴上——李忧离幼时认为的“家宴”是在甘露殿举行,只有父母、同母的阿兄和从母舅家过继的五姊以及他的,没有音乐和不相干的人的晚餐——阿耶娘如往常一样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阿兄认真地听,偶尔发表的意见又得到了耶娘的夸奖,而他则因为把餐刀当横刀比划受到了阿娘的斥责和阿耶“有此父斯有此子”的不知夸他还是自夸的赞赏。
  往常阿娘应该会“数落”阿耶太惯孩子,可那次阿娘却因为他的调皮把注意转移到他身上,进而对阿耶说:“寄清,我为李家物色了一个光艳动天下的儿媳,你该如何赏我?”
  “光艳动天下”的意思李忧离不懂,但儿媳他是知道的,阿兄刚与崔家娘子行了纳征之礼,所以他自然以为阿娘说的儿媳是崔家阿姊。但阿耶却默契地笑道:“她有三岁了吗?怎么就看出光艳动天下?”阿娘不服,驳道:“贺兰家娘子生出的女儿还会差?”李忧离这才知道阿娘说的是阿璃。
  “光艳动天下”嘛,大约是说那“桃子”看起来很好吃,李忧离如是想。阿娘兴致奇高,她已经开始想要织染署和尚功局准备礼衣,开始提议册书该如何如何写了,什么“资殊婉丽,素禀明训”,什么“荣若秋菊,华若春松”,当时的李忧离完全听不懂。
  他确实不懂,所以他好奇地看着阿娘讲得神采飞扬,而阿耶纵容又无奈地说了好几遍“太早了吧”、“太早了吧”,直到比他大三岁,知道的比他多得多的五姊用胳膊肘捅他一下,笑他:“也不知羞。”他才觉得好像是应该脸红一下,阿兄提到崔家阿姊时就会脸红,可他的脸红,完全是用力憋出来的。
  如今想来,李忧离不能理解阿娘为什么那么着急,好像她知道自己无法看着亲自定下婚事的两个孩子长大一样。那是显隆五年夏天的事,没过多久宇文牧率军攻打河东,阿耶和阿娘一起上了战场……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李忧离结束了对自己的放纵,起身道:“准备朝服,送去五戎殿。”说罢抬腿就往外走,□□得极为机敏的婢女们赶紧为岐王披上貂裘,一道道推开殿门。
  五戎殿内,诸将围着沙盘摩拳擦掌地议论着,安阳公主李芝兰一袭红衣站在驸马高兰峪身旁,她梳着时兴的高大到古怪的发髻,低头看沙盘时要托着义髻才不至于太多的重量压得太靠前,失去平衡。
  “大王。”众人发现不知何时已在殿内的岐王,纷纷行礼。李忧离摆手示意免礼,扫了一眼沙盘,道:“你们先议。”便来到安阳公主跟前笑道:“阿姊也来了。”一面引着公主转过屏风,来到偏殿。
  二人对面坐下,婢女上茶,安阳公主瞥一眼从转过屏风就翻了脸的弟弟,呷了口茶,好整以待地等他发话。“你知道,我不会让女人上战场。”李忧离道。
  安阳公主扶了下脖子:“我不过听说你新买了龟兹舞女,想过来瞧瞧。你觉得我打扮成这个样子像是来跟你来讨论打仗的吗?”李忧离目测一下觉得比上回见时还高了一些,便对安阳公主的话深信不疑了。
  “阿姊,你真的不记得小时候阿娘为我订过一门亲事吗?”李忧离忽然问。
  安阳公主眉心跳了跳:“不是不记得,是没有,你那时才多大,怎么可能?”
  “那阿姊记不记得小时候常与我一处玩耍的年纪相仿的小娘子都有谁?”
  “最常与你一同玩耍且年纪相仿的娘子自然是阿舅家的四娘闵柔。”安阳公主抛过一个质疑的眼神,谁都知道这位张四娘有多骄横难缠,李忧离立即皱了眉头,“四娘之外,阿兄与崔娘子订亲后,你应该也见过崔娘子的几个妹妹。不过太子妃当初产难而死,阿兄如今见了崔家人都难免思念旧人,你是兄长的好弟弟,不可能纳崔家女为妃,给阿兄伤口上撒盐吧。”李忧离沉默。安阳公主托腮道:“别的我真想不出来了,其实与你一同玩耍的小娘子,想都不用想,自然大都姓李啊。”
  李忧离泄了气。安阳公主趁机嘱咐道:“你可适可而止吧,别弄得满城皆知。你是岐王,长安城里有几个不想把自己待字闺中的小女嫁到岐王府的?若外人都知道了,你就等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千方百计地附会吧,有你头疼的。你也不想这事闹成个笑话吧?”
  李忧离紧攥着衣裳的手缓缓松开,终于点了点头。安阳公主也满意地笑了。阿珏适时地领着婢女端来朝服、远游冠等物,安阳公主一看,心道如此郑重其事,便问:“怎么?这么大的雪要入宫?”
  李忧离的眼睛终于一扫晦暗,重新清亮起来,答道:“是。有事要见阿耶。”安阳公主“啧啧”道:“这么晚见阿耶要穿朝服一定不是小事了。”不过她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此时,李忧离已站起身张开手臂由婢女为他换下圆领衫。安阳公主莞尔一笑,从婢女手中一一取过白纱内单、绛纱单衣、皁领等亲自为弟弟穿戴起来,白练裙襦、绛蔽膝、金钩革带、曲领方心、绅带、双佩、双绶、乌皮舄,远游三梁冠带金附蝉、犀簪导、白笔……全套上身,李忧离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脸上一副古怪表情,安阳公主掩口打趣道:“听你姊夫说,我们小岐王啊,铠甲一上身就来精神,怎么?这朝服还能重得过你那身明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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