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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未等贺倾杯回答,却听一声喝彩——“问得好!这一问恐怕十三郎难答了!”
  抚悠和贺倾杯寻声望去,竟是隔墙有耳!
  

☆、洛阳对

  “我当是谁,原来是贤侄你呀!”贺倾杯认出来者,笑着起身迎上去。那人却只推手行个平辈相见礼,道:“十三郎,江都一别,可有一载未见,想必是财运亨通了!”“哪里哪里,哪比得上贤侄游学四方,意气洒脱。”两人你来我往好一阵“客气”。那人说话时余光不着痕迹地瞟向抚悠,抚悠也将他细细打量:幞头袍衫,身材挺拔,腰间仗剑,看样子倒颇有侠气,若单论相貌也只是中上人才,难得是一股坦荡的英气勃勃逼人,生生将一个相貌中上的人拔显得好似人上之人。再一点小细节便是这男子的轮廓较一般中原人深,但又不是胡人那种粗犷到粗糙的骨形,抚悠想,也许他还有些胡人血统呢。
  “这位是……”寒暄过后,那人看向抚悠。贺倾杯笑道:“来,我来引荐。”先对抚悠道:“这位是我的贤侄张玠,字如璧,十二岁便能除暴安良,比秦武阳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又对张如璧道:“这是我的外甥女,秦璃,”秦璃是抚悠的化名,以其祖居秦地,小字阿璃,“阿璃,来见过张郎君。”
  抚悠起身行礼道:“郎君安和好在。”
  “原来是秦小娘子,失礼了。”张玠对抚悠倒也好似平辈一般。三人落座,贺倾杯与张玠照旧是一个“贤侄”,一个“十三郎”,叫得热络。贺倾杯与张玠之父乃是忘年交,兄弟相称,但因与如璧年纪相仿,关系又极好,不当着张父的面时两人便混叫一通,谁都不肯在辈分上吃亏。
  温酒回来的杜九娘见座中多了一人,不由讶道:“三郎,你怎么出来了?”贺倾杯一听,指着杜娘子笑骂道:“好你个杜红绵,明知‘隔墙有耳’,竟也不与我说,果然是有了年轻郎君就见色忘义啊!”
  抚悠低头抿着嘴笑:她这舅舅倒把自己当成胡子一把、褶子一打的老翁似的,也不照镜瞧瞧,生得倒比张家郎君还嫌面嫩。杜九娘可也不是经不起取笑的年轻娘子,一面布置酒具,一面顶了回去:“阿郎这话严重了,阿郎说了今晚要来,若非三郎,别人侬也不会让他进门。”贺倾杯并不反驳,张如璧脸上也是一派坦然,抚悠见三人如此,便知晓贺倾杯与张家郎君交情匪浅,而杜九娘对此亦十分了然。
  “小娘子稍等,侬再去添只碗。”九娘转身欲去取碗。抚悠忙道:“不必了,我不饮酒。”坐在抚悠外侧的贺倾杯也一边倒酒一边道:“九娘别忙了,去看妮子吧,也让我们自在说话。”
  九娘不乐意了:“阿郎这话说的,侬在你们便不自在了?”张如璧大笑:“十三郎,这杜娘子可真是浑身带刺啊!”杜九娘“哼”一声:“三郎直说侬是根荆条不就成了?”话音一落引得两个男子前仰后合,连隔壁间里的人都忍俊不禁,憋着不笑出声来。抚悠不好在人前放肆,偏过头去掩口而笑。待众人笑止了,杜九娘这才敛裙肃礼,道:“郎君们慢饮,侬稍后再来伺候。”言语放肆归放肆,礼行得倒是一丝不苟。
  “十三郎,你可还欠着令甥一问呢。”张如璧朝抚悠扬扬下巴。贺倾杯一笑,“这天下嘛……”他移开几案中间的酒壶、油灯,“今岁上元,会于洛阳杜氏之馄饨铺,既无丝竹管弦之盛,不妨就来个‘坐而论道’、‘案上说兵’。”说着以指沾酒在案上划了几道山河,指着地域最广阔的一块:“先说赵国。”
  “自东晋衣冠南渡,南方据长江天险,相对安定,有所开发,且诗书礼乐保存之完整远胜北方,也无怪乎他们自诩正统。我去过赵国不少地方,繁华旖旎令人乐不思蜀,可国人靡靡,战力不强,现在也就是北方尚未平定,无论梁晋都不敢倾国力放手一搏,害怕陷入南方战事的泥潭而让邻居钻了空子,可一旦北边有一方崛起,赵国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阿璃,你说是由北攻南易,还是由南伐北易?”
  抚悠熟知典故:“熟难孰易我不知,但我知道秦灭楚、晋灭吴,都是北胜南。”
  “不错!”贺倾杯道,“赵国国内不少人以为仪仗长江天险,便可高枕无忧,其实恰恰相反。长江虽为天然屏障,但只要夺下几个要点,这道屏障便可土崩瓦解。下游梁国文帝时已占据润州,不过近年来倒是被几伙匪寇盘踞,既不受梁,亦不受赵控制;中游荆襄之地暂还姓赵;上游却在另一家手中。”
  “对了!”张如璧突然道,“怎么把西蜀忘了?我们说天下三分,是因为诸葛敞没有称帝,其实天下统共应算四家。况且能惨败晋国,西蜀实力不容小觑呀。”
  张如璧话一出口便惊觉对面“秦璃”投过来的奇异目光,如璧心知说错了话,倒是贺倾杯给他圆了场:“贤侄怎知晋国兵败?我从长安来,这事对外仍还秘而不宣吧,我也是因为跟蜀中有些生意往来,才得知实情。”张如璧笑道:“十三郎从长安来,我可是从成都来啊!”他这样一解释,抚悠便也不疑。
  沉思片刻,抚悠道:“晋之败在于仓促出战、战略失误、用人不当,并不能算双方实力的真实对比。去岁入秋后,晋军东西两面接连对突厥作战,主要兵力和能征惯战的良将都布置在北方。晋主手中无将,竟令文人出战;卢矩好大喜功,又选了自古进川第一险路,不是自取其辱吗?”
  张如璧蹙眉道:“晋国毕竟腹背受敌,蜀军可不会因为敌人形势不利而暂停攻击。”
  抚悠摇头:“冬天北方雪大,春天又是畜牧繁衍的季节,从现在到夏天,突厥人不会提兵南下,这时对蜀作战就没有后顾之忧,需要提防的,倒是梁国。”
  张如璧点点头,又问:“不能和吗?”抚悠笑道:“西蜀若要参加中原逐鹿就必须东出剑门,而晋要稳定后方、扩充国力并进攻赵国,就必须效仿秦惠文王用司马错之计,先定巴蜀,因此双方一战难免。既然早晚要打,那不如早打,以免夜长梦多、日久生变。”
  “好!”张如璧抚掌赞道,“没想到小娘子小小年纪竟能有此见识,当真是巾帼英雄、木兰灌娘啊!”
  抚悠暗道说多了话,遂解释说:“家父曾在军中任职,他生前常讲这些事。我不过记下了而已。木兰替父从军,灌娘十三释急重围,我哪里能比?郎君见笑。还是听阿舅说吧。”这倒也是实话,她一个十四五岁的阿孩儿,即便早慧,若无人教,哪里懂得这些?确是平日受父亲耳濡目染之故。
  “对,听我说。”贺倾杯见抚悠不愿再说,便接过话道,“如此,姑且认为西蜀早晚是晋国的囊中之物,除赵国后,就只剩下梁晋两家。贺兰氏是有人在梁国任官,不过我却与他们没有往来。若比较户数和财富,晋不是梁的对手。可纵观东晋以来,南边有宋齐梁陈赵五朝更替,北边更有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前北周、后北周和如今的梁国、晋国,先后经历了两次统一、两次分裂,我算是悟出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另两人异口同声。贺倾杯身子前倾,看看抚悠,看看张如璧,一本正经道:“要久坐天下,不是看谁家出了英主,而是看谁家——”笑,“少出混账!”
  他抛开天时、地利、人心、局势不谈,另辟蹊径,也算眼光独到。
  抚悠与张如璧同是一愣,接着抚悠听张如璧大笑:“好!十三郎见地果然不俗!譬如战国,国强一代者不鲜,国强两代者便屈指可数,连强三代恐怕就只有秦国了。而这秦国若不是奋六世之余烈,也不能东出函谷,六合诸侯。如今天下纷争,可谓‘第二战国’,却还没有几家能强两代、三代,英主是可遇难求的了,少出混账也可保国平安吧。就说这梁国,文帝素性俭约,几个大仓粮食堆得往外流,可他儿子宇文弘业登基这几年,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宇文败家’。此话辛辣嘲讽却一针见血,也就你十三郎说得出来!”
  “来!”张如璧端起酒碗,豪气道,“干!”“贤侄这是抬举我了。”贺倾杯嘴上谦逊着,却毫无谦逊之态。“咕咚咕咚”,两人饮尽,一齐哈哈大笑。抚悠不理会二人明里暗里的斗嘴,细细揣摩张如璧的话,不由默默颔首。又问:“那阿舅看如今谁家出了英主,谁家又出了混账?”
  “这个……”贺倾杯坐直身子,捏捏下巴,故弄玄虚起来。张如璧不耐道:“你就别卖关子了!”贺倾杯一笑,低声道:“不瞒你们说,我倒是看好了晋廷一人。”
  抚悠心下一动,暗思道:“莫非是岐王?”
  “谁?”张如璧问。
  “相王君儒。”
  “相王?”抚悠心下大为失望,不由暗暗蹙眉。相比之下,张如璧的反应则单纯许多,只是惋惜道:“可他不是太子啊。”贺倾杯摇头道:“太子天生孱弱多病,恐天不假年,不足为虑,可惜的是除了太子,相王之上还有一个岐王。不过相王之母乃当今皇后,这倒是他胜于岐王之处。”
  抚悠缓过神来,又暗笑自己:“岐王确实给过我恩惠,但也不能说明他就雄谋大略,有治世之才啊;虽然阿耶赞许他,可阿耶见他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阿舅既然压上身家,想必是深思熟虑,又为什么不能是相王?况且,若太子英年早逝,岐王继位乃是顺承,相王登基却是逆取,能‘立不当立’,才是大功!父亲当年也是拥立了‘不当立’的晋王,才位极人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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