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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曾经一样只知拼命不知自爱的两人老来毛病也是一样,那种“原来你也如此”、“看来不只我不如当年”的自我宽慰想来极是舒畅。于是两个加起来上百岁的人笑谑得如孩童一般。这梦自然前半段是真,后半段为张伯穆杜撰。皇帝笑罢,却又不禁叹气:“我没想到她的脾气竟这么大,宁为玉而碎,不为瓦而全。”
  张伯穆却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莞然道:“年幼的孩子聪慧漂亮,最得父母宠爱,难免心高气傲。”他只字未提李忧离,却说的又是李忧离:那孩子的性子完完全全就是母亲的翻版——年幼的孩子聪慧漂亮,最得父母宠爱,心高气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李忧离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如同死而复生,他望着屋顶承尘——如今宫殿衙署的房屋都已用彩绘天花替代了承尘,那么,这临时用来挡灰的遮布……以及即便熏过香、烤过火也弥漫在四周、难以掩盖的腐败阴湿之气——李忧离想,他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真正的牢狱!
  嘴角勾起清冷的不屑:想必因为昨日殴打相王,又惹得至尊不满了吧。
  既来之,则安之,他不着急起身,静卧着盘算自己的处境和反击的出路:这些年岐王府也留心搜罗了不少相王等人的短处,可惜总没什么致命的大错,要转移至尊视线,混淆视听,恐怕仍嫌不足;最有力的证据仍是应在丹阳,可惜他派出的使团……李忧离忽然一阵心恸烦乱,努力遏制住不再去想……
  这个时候倒有一桩事十分令他担忧:乔杜二人会不会慌不择法,把他他系狱的消息透露给他们亦敌亦友的西突厥玉都兰可汗?自然,如果他们这样做了,突厥人接到这个好消息便会趁虚而入,若到时无人御敌,至尊不得不重新启用他,只要他能出去,重掌兵权,前脚退敌,反戈就能杀回长安。然而,引狼入室必伤及中原百姓,发动兵变必留下万世骂名,李忧离既强烈渴望重获自由,又担心真走这一步连自己都要不齿,他既不是一个圣人,可身上道德名声的枷锁却向比常人要重。
  是仁而死?还是不仁而生?
  但也许他的担忧都是多余——狡诈多智的玉都兰会想不到或者至少不犹豫下“此时出兵是救岐王”而中计出兵吗?老尔弥辣的圣人天子会不猜疑这是次子私底下搞的动作就是为了重掌兵权而如他所愿地将他释放、令他领兵吗?蓄谋已久、欲置他于死地的相王、卢矩等人能被自己的丑事缠住腾不出手脚在皇帝面前进谗阻挠吗?看似与世无争、温谦敦厚,实则隐身幕后、深不可测的太子,也是最了解岐王府行事风格的兄长能看不穿王府幕僚的密谋吗?
  一切都是未知,都有变数,李忧离不信天命,然而他现在唯可凭恃的却只有四字——
  吾有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陛下年轻时也挺帅的
爱情也挺狗血的233333333333333

☆、亲为仇

  大漠深处,黄沙万里,烈日高悬,赤脚走在滚烫的沙上如同经受炮烙之刑,方圆目视之内除了干枯的形如鬼魅的胡杨树和被沙半掩的惨白惨白的人骨驼骨,什么也没有,一阵热风袭来,卷起漫天金沙,远处的景象渐渐虚化又渐渐清晰,沙丘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空中迷漫着细尘沙一样的火星,胡杨化身刀山剑树,森森白骨皮肉还生,被恶欲牵引着攀上刀山剑树,瞬间支离破碎,血肉横飞。
  破碎的肢体哀嚎逃命,在相互揪打撕扯咬啮中又不知碎做了几千几万段,那些不及奔到火焰边缘即化为齑粉的,被冷风一吹,又即刻变出一个完整的人形,重新被牵引着攀刀山爬剑树,那些侥幸奔到火焰边缘的被鬼差重新投入烈火,叫声凄厉绝望……无生无死无止无休,这就是八热地狱!
  她木然地看着地狱的惨状,却只觉炎热难耐,而未有丝毫畏怖,她心里清楚,这是蜃气,“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但是,一个与其他精瘦黝黑的鬼差截然不同的白胖鬼差的靠近却令她生厌。胖鬼差看着甚是面熟——他只穿着贱民做活时穿的犊鼻裤,脱了往日那层岸然的衣冠,愈加狰狞猥琐。她正要举步远离那秽物,胖鬼却差猛地钳住她的下巴,用力捏开她的嘴,狞笑着将烊铜热铁灌入她口中——
  “啊……”口中丝拉拉一阵灼伤之痛,她醒了。
  天空深青色,东天上的弦月被轻云遮挡。
  抚悠大口大口地吞噬空气,让空中凝结的水露稍稍清凉平复口中如同撒了盐的火泡。白日“胖鬼差”辛酉仁对她冷嘲热讽一阵,过足了嘴瘾便命人将她单独关进马棚,马棚内的骚臭味又引她吐起来,先前胃里的朝食和汤药早已吐空,此时只是吐出一些酸水,酸水吐尽,仍然干呕不止,五脏六腑被牵扯得好像有一只手要把它们生生从她口中掏出来。大约终是力竭,她才半死不活地瘫倒在草垛上。这一倒下,便觉浑身灼热,口渴难耐,扯了干哑的嗓子唤来看守,却被告知辛参军有令,不许给她一口水喝。
  眼看着太阳升到了头顶,抚悠眼前阵阵发白,舔一舔干裂的唇,不像是舔在自己唇上,倒像是舔了一口砂砾,剌得舌尖辣辣的疼。日高天热,连马也不耐,狂躁地嘶叫。不多时,有人提了水来饮马。抚悠眼前一亮,直盯着水倒进马槽溅起的水晶瑟瑟的花儿,内心清爽得仿佛整个人跳进了夏季丰水的东川河,岸边的牧草一人来高,正是天然的遮挡,任她在河中如龙似蛟地欢腾,唱着“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乘白鼋兮逐文鱼”的似懂非懂的歌,只是想想都仿佛浑身清爽、起死回生。
  她这边一厢情愿地幻想,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人脸上的怜悯——即使看到,想必也不能立刻悟到他的用意。待饮马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抚悠起身奔向水槽,这时候,只要嘴唇能沾一沾哪怕是马槽里饮马的浊水也好——可脚上的锁链在她的手指堪堪触碰水槽边缘之际将她掣住,已经前倾的身体无法收回,平扑在被马踩踏的稀软的烂泥里,满身满手满脸。用袖子未污处抹了把脸,忍不住无助地失声痛哭:
  “阿耶、阿娘,你们在哪儿?忧离,你来救我……”
  然而此情此境,眼泪终究太过奢侈,哭了片刻稍稍平复情绪,她反身坐起,手脚并用地拉扯拴在脚上的铁链——铁链那头拴在木柱上,那不过是一根插在泥地里的临时搭建马棚的臂粗木柱,如果能扯倒它,她就能喝到水了。木柱扎得不深,她求生心切之下也颇有几分超常的蛮力,竟眼见着木柱渐渐倾斜,抚悠心中暗喜,却在这时,简易的棚顶因一根支柱倾斜也“吱哟”摇晃起来,“啾啾——啾啾——”槽边饮水的马受到惊吓,扬蹄尥蹶,将抚悠踢翻在地,她胸口大痛,闷哼一声,疼昏过去……
  再醒来,已是半夜,她蜷在泥里,喉中粘稠的腥甜味愈发令人口渴,所以大口大口吞吸夜露,哪怕每吸一口气都疼得好像要将肋骨折断,只有怀里揣着的那个人偶——她用手轻轻按着——才能令她心中平静。这一日发热呕吐,粒米未进,滴水未沾,骨痛如折,所以清醒片刻,意识又渐渐混沌,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争吵——也辨不清是否在梦里——只听出“太子”、“相王”等称谓,正待细细分辨,“咔嚓”一声似是金铁断裂,整个人忽然一轻,好像飘了起来。
  “不好!”混沌地意识倏然警觉,“莫非是法力无边的接引佛斩断了铁索,要将我带走?不行,我还不能走!我平日并不持斋念佛,抄过几卷佛经也是为了讨阿娘欢心,我不要离开,不要去西方净土,不要!”她思绪烦乱,昏迷中口中却只能喊出最简单、亦最直接的两个字——“不要……不要……不要!”
  贺十三郎抱着外甥,见她如此惨状,眼泪止不住大滴大滴往下落,抱紧了她道:“阿璃,是阿舅,莫怕。”她只听见一个“离”字,便以为是他,沾有污泥的唇边忽然绽出如芬陀利华般宁静纯美的笑容,停止了挣扎,在贺倾杯怀中安然睡去……
  ……
  梦中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半是夜,一半是昼,一半是他的前世,一半是她的今生,冷冷热热明明灭灭颠颠倒倒,全都是裂开的,身体好像也被撕扯成两半,承受着水火煎熬,经历着生离死别。魂魄被某种未知却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淌过飘着摩诃芬陀利华的河,渡向弥漫着五彩幻光的对岸……忽然一声高亢的鸡鸣,惊她回首遥望,枝相去三千里的桃都生在日心,天鸡引颈高鸣……
  迷魂归来。
  “阿璃,好孩子,快醒醒吧。”贺倾杯忧心怜悯地轻轻抚平抚悠微微攒皱的眉心,见她终于睁开眼时,心中念一声佛,以手加额,如释重负:“你可醒了!”抚悠强撑眼皮,头仍是又沉又昏,有一人玉立在桃都之巅,衣袂飞扬,向她伸出手,说:“阿璃,过来……”光线如梦中一般刺目,她狠狠眨了眨眼急于看清眼前模糊的身影,但当看清时,却不禁划过一丝失望的情愫。“阿舅……”她气息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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