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眼下,他双掌之中这副腰身,已经比他原先想象中的还要瘦了。也比他前几天抚她时更瘦了。
他目光轻挪了一下,挪到被他的动作而愣住的她的双手上。
那些年住在东宫,是这双手替他磨墨研砚,洗笔焚香,那时候它们白皙如脂,丰润如玉,衬着他给她涂的红蔻丹,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移动,都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但是眼前这是双什么样的手呢?白还是白的,却已干枯见骨,茧子虽不算多,却也明显看得见了。她才二十六岁,但眼下包着头巾,穿着粗布衣裳的样子,已经像个三十六岁的妇人了。
唯一没变的只有她眼里的澄净。
他别开头。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环住她腰身的手也松下来。
她眼里的光亮也渐渐归于黯淡。她重新修剪着他的须发,说道:“我想把扶疏送走。她留下来,迟早会被伍福这个狗贼给毁了的。”
顿了下,她又道:“我想求求皇后。”
他没说话。
她轻声再问:“你觉得呢?”
他看着她,忽然转过头,一把扯开身后的枕头,掏出把寒光锃亮的匕首来,说道:“留下她来。让她陪着你。这匕首你给她,倘若有人再侵犯她,让她杀了他。”
他的眼神是凝重的,果决的,不似冲动。
陆妃微惊,好半刻才说道:“你从前最不喜欢杀人。”
他抚着她的脸,缓缓道:“就是因为我不喜欢杀人,才害死了那么多人。我已经让你失去了整个陆家,不能再让你连扶疏也失去。让她去杀了伍福,直起腰杆,不用考虑我。”
陆妃眼眶红了,双唇微翕着,“可是我从来没怪过你。而且伍福是程谓的人,如果他死了,连累到你怎么办?”
“不会。”他收回手,望着前方道:“情况不会比眼下更糟了。匕首是我的,出了事他们只会栽在我这个疯子身上。眼下楚王死了,郑王被禁,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起心杀我。”
“眼下楚王死了,郑王被禁,皇上还会选谁来做太子?”陆妃被转开了注意力,问道。“朝局乱成这般,辽王恐怕也不会安份了,南边还有个拥兵三万的鲁亲王。如果再因为争储而打起来,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皇上也许还是想保郑王吧。”赵隽道,“毕竟郑王根基已然建立起来了。”
“可是郑王上位,我们的下场也只有死。”陆妃凝眉望着他:“不管是谁上位,废太子的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那又怕什么?”他望着窗外,“只要你们平安无事,我便是立刻死也值得。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和孩子的自由和安康,我并不在乎苟且偷生下去。这皇宫,我已真的厌了。
“想想为了颠覆前朝,赔上了多少先烈的血肉性命,可是到头来,这江山还是愁云惨雾一片,朝堂也还是未见清明,因为陈王,许多人头上似乎都悬着一把刀,为了活命,为了保命,他们又各自制造着事端寻求生机。
“没有用心体会过民情的人永远管不好一座江山,先帝对皇权的看重已然高过对社稷的重视,而皇上陷入如今越发被动的局面,也都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容不下陈王,怎么会激得朝臣们越发紧密团结?
“不管是挑谁当太子,赵家的江山也都坐不长久。倒不如重新来过,让吸取过教训的有德者居之。而我来日命归黄泉,只要知道你和我们的儿孙们都还安然无忧地活在世上,便已心满意足。”
陆妃身子一震,“你怎么能这么想?”
赵隽掠着她的发,望着她:“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陆妃摇着头,“最好的安排是你振作起来,替我们撑起一片天,而不是靠死来换得我们的平安!现在朝局如此纷乱,正好也是咱们的契机,咱们可以寻求‘她’的帮助,一起请求皇上赦免你,只有你才最适合当继任的新君!”
赵隽望着她,“不是我不振作。
“陈王就是皇上心头的一把尖刀,一根毒刺,我身为他的儿子居然替一个逆贼平反,他怎么可能赦免我?他要的是绝对的权力,尽管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到如今的境地,但他内心里,也还是认为我的那封上疏是对他的挑战。”
第491章 殿下
“可是朝廷里还是有着那么多有见地的贤臣,内阁元老们都是盼着社稷安宁的,咱们可以想办法联络上他们!”陆妃脸上终于有了丝急切…
“再贤的臣子,也是凡夫俗子。”赵隽道,“世上几个如陈王那般为了义气而把皇位拱手相让的人?而他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元老们也有家人子嗣,他们也有身家富贵要保,如果帮我,那就是肯定我的陈词,支持陈王无罪,他们都已经老了,并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如同皇上和先帝一般秋后算账的人,他们不会信任我,更不会落下这样的把柄在皇上手里。因为一旦失败,他们的下场绝对不比陈王会好多少。”
陆妃久久未能言语。
她的眼里有悲哀。
眼前的赵隽明明思维清晰纵横自如,即使在经历过惨败之后也仍然保持着天性里的悲悯,但他偏偏不是拥有皇储之位的那个人,楚王郑王名不正言不顺,资质天赋以及后天所接受的培养也皆不如他,却偏偏因为不曾拂逆皇帝的意思而多番受护。
天家无情,果然是正确的。
她不知道假如没有这场灾难,她跟他是否依然会举案齐眉但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但她却知道,在这之前,在华丽的东宫里,她从来没有被他如今这样的凝视,亦从来没有被他如同揽着自己的灵魂一般地揽着她的腰身。
过去他诚然是好的,温柔的,但他也是沉稳的,冷静的。他善感,但又不会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他对她的欣赏和尊重都是恰到好处,以至于她常常觉得他对她的感情美得像是一副画,美丽,但不真实。
然而在她经历过满族被诛之后,经历过连番的丧子之痛后,在她险些哀莫大于心死,不再对未来作着任何期待的时候。他的眼神忽而有了温度。他的拥抱和轻抚也变得无比真实。在这简陋肮脏的冷宫里,她竟然逐渐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死相依,什么叫做患难见真情。
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世上她已只剩了他,那么就这样与他在一起过一天算一天也是好的,可是他明明具备治国之才,明明拥有当一个明君的能力。他不应该被打击得对这个世间灰了心,她爱的他。除了真实,还应该站在适合他的位置。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低声问。
“没有。”赵隽握着她的手,“如果一定要送一个人出去,我倒宁愿那个人是你。”
陆妃垂头未动。眼泪吧嗒落下来。
屋里回归于先前的静谧,一座石像变成了对座的两座石像。
“殿下,娘娘!”
一声惊呼撕破了这一屋静谧。
两人皆抬了头。扶疏张大着眼睛站在丹樨下,说道:“伍福死了!”
死了?!
二人腰背同时挺直。对视了一眼,陆妃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死的?”
“是我杀的。”
殿门口忽然又有了道声音,清亮而缓慢。
幽暗的门下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来,像是棵移动的松柏。两名小太监分立在他左右,一个是先前拉着伍福去喝酒的永新,一个是拿冰肌膏给扶疏医手的石青。
陆妃的脸色惊成煞白,而赵隽保住原来姿势未动,但紧绷的身子却显示他的戒备。
韩稷走到光圈之内,先与就近的陆妃拱了拱手:“得罪了太子妃,方才一时失手,误伤了二位手下贵仆,还望恕罪。”
“稷儿?”
陆妃还没曾来得及出声,紧盯着他的赵隽已然脱口叫出名字来。
韩稷微微一笑,颌首道:“隽哥哥。”
赵隽脸色变换了好几遍,才又最终定下来。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韩稷,眼下高大威武而又沉稳从容的男子,跟当初傲慢飞扬而又清瘦单薄的少年真是判若两人。望着他身边的永新石青,他目光微闪湛亮,有些事情也忽然明白了。
这大半年里尚宫局送来的这两个小太监对他们多有照拂,虽然从未有过过份着眼的言语,次数也并不频繁,但是每次恰到好处的援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无比的慰藉,这么说来,这二人跟韩稷是脱不了什么关系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才放弃了伪装的想法。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不是早抱了目的,早知道他的底细,他不会这么容易寻到这里。
这么想着,他的目色就深凝起来。
“世子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韩稷对这番变化从容若素:“很早就想来看看殿下,一直没找到机会。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有话跟殿下商议。”
赵隽眼望着别处,说道:“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世子要议事,恐怕寻错了人。”
“如果殿下不是殿下,那么我这世子,未来也有可能不是世子。”韩稷道。
赵隽凝视了他片刻,终于道:“什么意思?”
韩稷扶剑走到丹樨下,说道:“我打小便十分敬佩哥哥,哥哥替陈王伸张正义而落难,导致陆家枉死那么多人,还有东宫及詹事府那么多臣子,韩稷每每想起都深感痛心。近年来因为勋贵在朝中屡受猜忌,我更是怀念起哥哥在东宫时的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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