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哥哥身为太子尚且如此,我们韩家手握兵权更是朝不保夕,满朝文武连个太子也保不住,一个世子而已,又能稳到哪里去?”
赵隽目光渐见深邃。
陆妃亦走过来,与他同站在一处。
“那怎么同,韩家与手握兵权各府国公皆是担当着护国重担的栋梁,大周没有你们,也谈不上所谓的将来。但我不做太子,仍有大把人做。”赵隽平静地道。“我只是个犯了大错的废太子,世子官运亨通,锦绣前程,怎能与我这罪民相提并论。”
韩稷望着他,缓缓笑了:“不知道隽哥哥对眼下这朝局怎么看?”
赵隽扬袖走回丹樨上,“我深困禁宫,并不知世事如何。”虽是散发布衣,但举手投足间仍有掩不住的贵气和雍容。
韩稷笑得两眼更明亮了,“哥哥既不知世事何如,又怎知我已被授了世子?”
太子被废那年,韩稷可还是个半大孩子,沈雁未进京,他未曾搭上楚王,一切都还在筹备当中。
赵隽身子终于顿住。
他印象里傲慢的少年竟然有了这么缜密而敏锐的心思。
诚然他还可以否认,但倘若他有备而来,否认也是没有用的。
他转过身来,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给陈王平反。”韩稷张口就来。
赵隽眉头顿皱,背脊紧绷,就连一旁的陆妃也情不自禁拽住了他的衣摆。
给陈王平反意味着什么?他就是在陈王之事上栽下来的,如果陈王都被平了反,那他自然也可被赦免无罪。
他摸不透韩稷什么意思。很快,他冷静下来,缓缓道:“是么,那极好。”
韩稷道:“哥哥是不是怀疑我的居心?还是认为我根本不可能成功?”
赵隽不置可否,但对面前这个他幼时便极欣赏的少年,还是展露了一丝宽容。
他已然成为皇帝的弃子,这个时候韩稷不应该找他。但他毕竟还是来了,他多少也猜出来是为什么。勋贵们如要跟皇帝对抗,又不想把脸皮撕破,那么只好自己拥立一个太子。楚王郑王工于心计,不大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而若扶持年幼的那两个,又恐自己成为士族眼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招来杀身之祸。北边的辽王粗莽无谋,于他们更是祸患。想来想去,恐怕他们便因此寻上了自己。
当初他上疏替陈王陈词之时,除了身边的人支持,朝上没有任何人表态,如果眼下能够联合四大国公府,以及沈家房家的力量一起行动,那胜算岂止大出一丁点?即便是没有房家,有沈家与韩家等四家在,那也远比当时的胜算强大得多。
陈王一旦平反,那么他们这些人也都能出去。
能不能再享皇子之尊他不稀罕,能够保住妻子而后与他们的孩子聚首共享天伦,这才是如今他最在乎的事情。
他实在亏欠他们的太多,韩稷的话又如何能不令他们动容。
然而道理看上去如此,但久居宫闱的他又怎敢轻信他人。韩家与皇帝素来亲近,倘若这次是皇帝故意使他来试探,若肯定他不安份,尚且仍有不轨企图,那么他们的死期也就将不期而至。
“哥哥若是不信我,可以瞧瞧这个。”韩稷说着从怀里取出份折起的卷宗,“这是大理寺在审理楚王暴死事件中的密档,我来之前让人去把这东西取了回来。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楚王如何联同王府长史宋正源派遣杀手劫持华家之事的始末。
“如今有关郑王部分虽未定案,但楚王行过的事却是查清楚了。楚王在下手之前曾经深夜进宫与皇上密谋要事,之后不久就策划了这次行动。而据我所知,他们要查的是仍然是华家与陈王府往来的证据。
第492章 薄情
“陈王已死十九年,皇上仍然耿耿于怀,哥哥虽居禁宫,但宫外之事少有能瞒过哥哥的,应知如今我已与沈家结亲,皇上对华家的猜忌,恐怕最终也会波及到沈家及韩家头上,我为了彻底去除这后患,只能想办法替陈王平反。”
赵隽望着手上那卷宗,半日才接在手里,就灯细看起来。
陆妃跪坐在灯台旁,将油灯拨亮,双目也痴痴地望向他。
片刻后他抬头,对上这道目光,眉宇之间飘过丝温情,默了默,再转向韩稷,已然恢复了沉着。
“我这里没有碧螺春,也没有雀舌,只有煮沸的井水。”
韩稷微顿片刻,咧嘴笑道:“我记得小时候在东宫,还吃过你让人特地做的贫民们吃的糠粑。你说只有亲自尝过那味道,才会知道富贵不易。”
赵隽微微而笑,点头道:“难为你还记得。”
二人在胡床两端坐下,韩稷道:“我至今记得那滋味,说是糠粑,里头却全是碾碎的谷壳,稻米却只占了一成不到。那顿饭吃完后我回去胃疼了三天,但也因此体会到哥哥的用心。”
陆妃亲自拿陶碗端了开水来,赵隽抚着碗边的缺口,说道:“但我如今想来,才知道当初的行为看来郑重,实际上也很可笑。民情不是靠一两顿糠粑便能体会到。也并不是心存感恩就能拯救一个国家,他们需要的是实际作为。如果是现在,我大约会做些鼓励农桑减免赋税奖励生养的实事。”
“如果陈王被平了反,哥哥还是有机会造福万民。”
赵隽扬唇笑了下,端起凉了的开水喝了一口。说道:“这水很甜。”
韩稷尝了口。
赵隽接着道:“在你们眼里,我如今虽然凄惨透顶,但我起码有饭吃有衣穿,还饿不死。可是天下间还有成千上万的庶民吃不饱饭衣不蔽身。三十余年的战乱把中原大地的元气伤尽了,它再也经不起折腾,如果你是为了想复立我而进宫,我可以直言回复你。不必了。
“我赵隽没有为天下做过什么。反倒连累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我于天下是个罪人,是不配再君临天下的。皇位于我已是个负担。而即使陈王被平反,我能够重获自由,也还是会赔上不少人命。我不想在因为我而再生杀戮。”
韩稷又喝了一口水。沉吟着,说道:“哥哥复立不复立。这个可容后再议。我今日来的目的主要是为陈王平反。无论如何,因着陈王冤死一案牵涉进去的无辜之人已然太多。如果不加制止,那么未来死的人还要更多,这终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哥哥当初曾写过一份奏疏,当中洋洋万言陈述了许多替陈王无罪的辩护。以及搜集到替陈王陈词的证据,不知道那些东西如今可还有保存?”
赵隽会推辞在他意料之中,除了对他的冒然出现仍有疑虑。此外陆家被诛杀那么多人,以及几位皇孙接连在眼前死去也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还有东宫那么些臣子当着他的面被斩。那种场面不是谁都能承受,何况是个心性本就十分之仁慈的人。否则的话外面人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他是真疯了,他也不会瞒着所有人把自己的子嗣送出宫去。
眼下他不答应,也不急在一时。
“证据都已然被销毁,至于奏疏,若有纸笔,我倒是可以现在就给你。”赵隽道。
“纸笔我都带了。”韩稷击了两下掌,陶行便从门外走进来,将手上包裕打开,掏出一色齐全的笔墨纸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常用的伤药祛寒药,以及樟脑鼠药什么的,林林总总怕有一二十样。
韩稷将包袱推给他道:“这些哥哥嫂嫂留着用,需要什么可以让永新石青传话给我。”
赵隽一看这里头平日急需的东西竟都备有,看了眼韩稷,并不曾说别的什么,只道:“我说你写吧,我久不写字,恐污了人眼。”
韩稷知道他是不愿因字迹而落了把柄予他,心下暗赞他行事之谨慎,笑了笑,便提笔沾墨说道:“哥哥请说。”
在他们书写的当口,陆妃一直静静地坐在旁侧。她面上始终面情不多,甚至与在赵隽之间连言语交流也未曾有,但每每赵隽有什么需要,她又都能够及时配合。
“虽然已没有证据可告天下,但这奏疏里该写的都写全了,你可以酌情选择把它原文照搬,抑或是稍加改动。此外柳亚泽手上应还有证据,当初陈王是他主持定的罪,如果你们能将柳亚泽拿下,陈王翻案将十拿九稳。”
花了小半个时辰写完,赵隽如此说道。
韩稷吹吹纸上墨渍,说道“有件事我有些不解,哥哥为人谨慎,为什么当初会选择直接上疏陈词,而未曾选择更为安全的方式呢?”
赵隽喝了口水,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那是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封奏疏会被呈上去。”
韩稷凝眉,“这又是为何?”
赵隽道:“这奏疏我本没打算上呈皇上,纸上内容只是写来预备当作祭文焚在先帝灵前的。我虽然始终认为我们赵家在陈王的上太过违背天德,但我亦不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去替他陈情。但在那日在我上呈请奏抚边军饷之事的时候,我上交的折子不知怎么就换成了这本。”
韩稷眉头越发皱紧:“哥哥的意思是说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做手脚是肯定的。”赵隽道,“但东宫的东西能被除我之外的人所看到的,只可能是无关紧要的物件。这奏疏我放在极要紧的地方,却还是被窃了去,这自然是身边熟知我的人,但皇上根本没有给我时间让我解释和调查,就将我锁在东宫,并且当着我的面把我身边所有臣子诛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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