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不大,落到长史夫人耳中却是一字一顿,异常清晰,连那仆妇也怔在了原处,伸出去的手似乎忘记了撤回,那反应正是穆清想要的。于是她顺势煞有介事地观望了几眼孩子的面色,又接着道:“及到此时恐怕汤药是再不管用的了。”
长史夫人脸上的神情变换极快,一时烦躁,一时惊异,一时怔楞,一时狂喜,待要与穆清说话。竟是语结于舌尖。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穆清歪过头看了看孩子,笑着向长史夫人一颔首,转身就要出大殿。“这位娘子且驻足!”她见穆清要走。情急之下高声呼道,“还求娘子慈悲,救治我儿。”
“夫人请慎言。”穆清扭过头道:“今日来进香,偶受了些感化。生起怜悯心,便多嘴了两句。怎敢在佛前称慈悲,托大了。”
方才加持的那位老尼口称了一声佛号,迈步走上前,向穆清道:“老尼瞧着娘子与这孩子倒是机缘匪浅。娘子既有法儿。何不施以援手,治好了便是功德一桩,也算替自个儿修德积福。”
穆清立定了沉吟半晌。且不作答。长史夫人急忙又求道:“求娘子随我回长史府,替我儿诊治。自是少不得要厚谢的。”
“并不是这话,谢不谢的我原不在心上,只是……只是……”穆清只迟疑着不说。
这番欲言又止惹得长史夫人愈发急切,“娘子只管说。”
“治这位小郎本不难,只我这法子,系师门秘传,外人大多不曾见过,初见之下难免骇然,诊疗之时又不能受人惊扰,不知夫人……”
长史夫人也不加犹豫,一口应下,“请娘子随我回府。”
一时之间长史夫人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忙忙向老尼道别,唤仆妇抱上孩子,自在前头引路,极是谦恭地在前头引路,又竭力邀穆清与自己同车,一路上说了不少软和话。从她的絮叨中,穆清将昨晚杜如晦搜聚来的消息一一应证了。
原来这张长史子息艰难,膝下仅有一子,长到弱冠之年,忽患了急症暴毙了,夫妻二人经了切肤之痛后,想要再生养却是不能了。过了两年,便从人牙处寻了个来历清晰的女孩儿,买了回家作妾室,整过了七八年才得了这么一个男孩儿,甫一出生便养在了长史夫人膝下,权当己出的,自是心爱至极,故月余不思饮食,便将她慌怕得甚么似的。
转眼到了长史府中,穆清被请至正厅中坐着,有人奉了茶来。有一体态丰腴的妇人上前抱走了孩子,长史夫人道:“娘子且吃着茶,待喂过奶乳便来。”
原是奶母,这么大了还奶着,怨不得疳积,宠溺过盛。穆清径自想着,含笑有礼地点头。
坐了一会儿,左右不见张长史,正盘算着如何能将他引逗了来,奶母已抱了孩子过来,她只得先将全副精神聚在他身上。“烛火一盏,洁净布帛裁成两指宽五六条,请夫人先差人备下。再唤两人抱住小郎,切不可教他扭动挣脱。”
一应俱齐备,穆清转向长史夫人,再问道:“夫人当真信我?”
她垂眸顿了一息,终用力点了点头,“娘子是我佛前求来的有缘人,如何不信。”
穆清也不在多言语,自怀内取出一柄两头弯翘的小银刀,正是过阴山那会儿错将她当做俏郎君,大胆表情的小姑娘所赠的那柄,她时常贴身携带着。
她猜测此时长史夫人的神情必是惊骇惧怕的,只有意不去看她,径直拔开刀鞘,拿捏住那孩子的小手,以到刀尖抵住他的金星丘边缘,向抱持着他的仆婢沉声短喝道:“稳住。”话落刀尖便一同落下,直直割刺开那孩子手掌金星丘边缘的皮肤,只细短短的一小截,一点乳白色的软颗粒便从破开处涌挤了出来。等孩子醒过痛感大哭起来时,穆清已取过布条牢牢地包裹住他的小手掌。
满屋子的人,仆婢,奶母,长史夫人,无不震恐。抱着孩子的仆婢醒悟过来,见他啼哭,只慌忙要哄逗。穆清皱着眉头道:“暂莫理会他哭,着紧的将另一只手一并刺了,拖久了无用。”那仆婢也慌了神,加之穆清语调急迫,气势慑人,她一时竟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家,也不问过长史夫人,便照着穆清所言,依旧牢牢抱住正哭喊挣扎的孩子,捏住他向后直退缩的另一只小手。
穆清依着方才那样割刺包裹了他另一只手掌,劳她出了一身汗,那孩子哭闹了一阵也就止住了,举起两手好奇地看着包裹的布帛。穆清朝着长史夫人长吁道:“这便好了。三日内创口不可沾了水。”
长史夫人顾不上应答,直扑过去从仆婢手中抢抱过孩子,抽鼻子抹泪,心啊肉啊地唤了一阵。过了许久才醒领过来,还有外人在,慌忙拿绢帕擦了眼泪,待要向穆清说甚么。
穆清无心与她啰唣,猜度着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却未见张长史出来望探望探他如珠如宝的幼子,许是应值去了,并不在家宅内,当下心中懊丧。转念又想起药方未给,过个几日仍要再来探诊,倒不急于一时。
这般一筹算,她心内宽松,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与长史夫人嘱咐了些要留意的事,诸如莫再使奶母喂养,每日多逗着他顽闹活动,时常食用些糜子面黄黍等粗糙米粮之类。
长史夫人因笃信佛理,又在佛前结识的穆清,对她原就存了几分好感,因见她举止得体,谈吐气韵皆不凡俗,又有医治难症的本事,故心中喜欢,安抚了幼子后,有意留她闲话几句,她亦不推辞,投着这位长史夫人的喜好,直长篇大套地聊到午间,才辞了回宅。
☆、第九十四章 人心所归(十二)
次日穆清又备了鸡内金,及干赤爪,山药等一干草药,要往长史府中去。正在药肆内买药,偏巧遇着了这方子的正主。赵苍亦在药肆中,靠着药柜与店主随意谈笑说话,手中闲闲地摆弄着柜上的小铜戥子。
忽见一女子进来,不似仆妇婢女,却又不见戴帷帽,他不觉多瞥了一眼,恍然忆起,竟是前一阵李家二郎特特地要他去看诊的那位娘子。眼下倒养得甚好,面颊已隐透出桃花瓣似的色泽来,与那日所见大相径庭,怪道粗略瞟去不能一眼认出她来。
隐约觉着有人在瞧她,穆清抬头见是赵苍,还不待她开口,他也不寒暄,只急切地问道:“小儿疳积那方子,可用了?快告于我知,可有见效?”
这人甚是有趣,满心满脑的尽是病症和方子,穆清忍不住轻笑出声,“昨日才替他割刺了,汤药还未曾下,今日便是来买这鸡内金的。”
他面上掠过一丝失望,点头喃喃自语,“确不是见急效的。”继而又想起了甚么,又抬头直剌剌地向穆清面上来回扫视,也不顾忌甚么,“顾娘子倒见好了,娘子懂得医理,闲暇擅自调治着,只切记,勿动劳思。”
“我哪里就懂得甚么医理。”穆清歉然一笑,摆了几分闲话的意味道:“倒是赵先生医术了得,只在军中行医岂不埋没了?”
赵苍哈哈大笑,面带得意道:“某专擅跌打刀枪伤,药理配伍,若非军中,哪处能寻到这许多伤患来治?自一十六岁便随军辗转。这一手技艺全托赖了军中践行。”穆清心中暗说他果然是个医痴,凡成痴者大抵心思纯粹,亦好收拢,渐渐便起了收为己用之心。
辞过赵苍,穆清带了药,径直往长史府中去。这边有仆妇拿了药去煎煮,那边她又同长史夫人聊起琐碎。今日却已是姊姊妹妹地称呼起来。不久药已成了。几人团团地转着将药汁哄了那孩子饮下,才饮了半盏,只听他“哇”的一声。将才哄下的药汁尽数呕了出来。
长史夫人一着急,撇下穆清,急忙上前验看。那孩子红着眼睛,又哇哇地呕了数声。直将酸汁苦水都呕了出来,正厅内人仰马翻。众人皆手忙脚乱地接盆盂,倒茶水,呼呼喝喝,一片糟乱。长史夫人边拍抚着他的后背。边回头问向穆清:“这药,如何吃了便呕成这样?”
“无妨,吐干净了便好。”穆清笃定地答道。厅内弥散着一股酸腐气。冲鼻熏脑的。折腾了好一阵,终是渐平复下来。
如此反复闹腾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一清早,门口便有人拍门,阿柳去开了门,直愣愣地冲进来一名仆妇,大着嗓门囔:“顾娘子可在?快随我去瞧瞧我家小阿郎!”
穆清将将起身穿戴了,从正屋内室转出来,站在屋子门口问道:“如何?”
“今早起,说饿了,直吵着要粥吃呢。”那仆妇笑逐颜开地拍着手道,“夫人请顾娘子再去望上一望,或是停了药,或是换一剂,总该有个应对不是。”
穆清刚要出门,只觉垂在身侧的帔帛被轻轻拉了一拉,杜如晦在她身后低声道:“我随你一同去罢。今日官中沐休,正能见着张长史。”
长史的宅中一片欢腾,家仆们行走起来脚下俱欢快,他们进宅后,竟无人留意。穆清冷淡淡地笑了一声,转头轻声同杜如晦道:“不过是一碗粥罢了,阖府上下奔忙,当真宠溺得紧。”
才说完,二门内,张长史竟亲自迎了出来,一壁走一壁口中称道:“顾娘子来了?可是要当面重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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