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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虽说这市集中每日都有新鲜的事发生,但这令人咂舌的一段却是鲜见的,这一类的消息走得恐怕比风还快些,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遗憾没亲眼见着,有好事者正绘声绘色地学着。
  正是沸反盈天,唾沫横飞时,有眼尖的望见酒肆中又走出一名绝色女子,左右簇拥着不少仆婢,那女子也不戴帷帽,傲然地冷着一张描绘精致的脸,目中并无他物,亦不理会围聚着的人群。
  也不知是谁低声说道:“这是薛大郎的夫人。”只这轻轻的一句,原围观的人群呼地散开去,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路过的低头快步走开,再不敢窥探一眼的。
  顾二娘心内懊丧,心说怎就让那低贱庶女跑了呢,终究是小瞧了她的刚烈性子,未布置妥当,也不知杜淹的那些粗布,还作数不作数。心中糟乱,脸上就愈发的难看起来,桃娘见她暴风将至的神色,忙劝慰,“二娘莫动气,她吃了罗医士的药,再这么一闹腾,腹中那块血肉已然是不中用了,如此想着心中也能爽利些,也不全然白费了功夫。”
  穆清在马车内捂着小腹整个人弓成一团,一波接着一波的捣锤搅打似的疼痛自腹部传遍全身,仿佛听见贺遂兆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急切地向她询问情况,可她根本不愿去想发生了甚么,更不愿知晓眼下究竟如何,宁愿让自己沉没在剧烈的痛感中,随着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气力和神智同时渐渐消散。
  接着她依稀感觉到马车突然猛地一顿,戈然而止,使她受了重重的一颠,一股热流自身体内涌出,腹部的疼痛一点点平缓下来,整个身子却不住地颤抖,并非是觉得冷,也不是惧怕,只是不受控制地筛糠似地发抖。
  人声嘈杂起来,不知是谁将她软绵绵的身子整个横抱起来,疾步走着,随后小心地被放置在了床榻之上。她的脑中一片空泛,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听到叶纳惊慌失措的声音唤人快去请医,感受到阿柳摇晃着她的手臂,失声哭着说,“七娘,七娘,你莫吓唬我,你哭罢,想哭便使劲地哭出来罢。”
  可是她作不出任何反应,没有痛感,没有眼泪,没有惊惧,没有神智。仿佛她所有的一切皆随着身体内流散的东西,一起失去了。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慢慢阖上双眼,迷迷登登地任由摆布。
  也不知这样躺了多久,不久有人来把过脉,有妇人来替她清理换洗,有人以小勺往她口中灌着苦涩的药汁,有人伏在她身边低声啜泣,有人立在她的榻边轻声叹息,有人轻抚过她冰凉的额头,她都知晓,却漠不关心,无有反应,好像再也回不到这现实中。
  天逐渐暗沉下来,有人来点上烛灯,似乎是阿柳,守在她身边唠唠叨叨地说着甚么,声音很低,还带着哭腔。她被陷于沉重的梦魇中,只觉得整个身体在不断地往下降坠,听觉触觉和神智似乎都隔着一层纱幔,飘荡虚浮,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亦睁不开双眼。
  恍惚间仿佛又有人进到屋中,阿柳的声音停断了,有人影交错晃动,接着便只剩了一条人影站在她的床榻边,整个屋子又陷入寂静,过了良久,阴影缓慢地压下来,有人伸开双臂,将她自床榻间,连同裹着的被衾,一同重重地揉进怀中。
  穆清在迷蒙间听见一声沉闷的叹息,源自她此时紧贴的厚实胸膛,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忽然间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温暖干净得如同光照,透过层层阴霾照拂到她心头,低沉的嗓音在轻唤着,“穆清。”
  这世间只杜如晦一人会这般唤她的闺名,她拼命地要挣脱魇住她的噩梦,努力地睁开眼睛,意识慢慢重又回复到她脑中。
  偕同神智一起回来的,还有那巨大的哀伤,她甫一睁开眼,看见明灭不定的烛火下,杜如晦那犹如錾刻出的坚定侧脸,怔了一息,抽动了几下嘴角,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她再无法抑制,自喉间发出一阵阵裂帛般的哭泣声,痛彻心扉,柔肠寸断。
  那一声声的悲泣,亦惹得他红了眼眶,杜如晦强忍着眼内的酸涩,将她牢牢地固在怀中,任由她肆意流泪,直至她耗尽气力,又昏沉过去。
  
  ☆、第七十六章 剥床及肤(六)
  
  屋外静默地站了一圈人,庾立同叶纳立在屋子檐廊外的台阶上,贺遂兆独自一人站在几乎凋零的桃花树下,康三郎远远地立着朝屋子方向望着,阿柳与阿达正使力拉拽着一名英朗的戎装少年,少年伸长脖子望屋子方向探望,阿柳喃喃地低语,“英华,你便安分些,有阿郎在内里,你莫去添乱。”
  隔了片刻,屋内爆发出悲凄的痛哭声,众人心中皆是一揪,叶纳自台阶那边缓步走回到阿柳身边,“这便好了,哭出来大约也无事了。”
  哭泣声渐渐微弱下去,过不多时屋内又静下来,杜如晦从屋内走出,回身关上门。阿柳再拉不住英华,她甩开阿柳和阿达,离弦的箭镞一般冲上台阶,却又被杜如晦拦下,“你阿姊她,才刚睡了,待她醒了再去探。”
  听着他的声音,英华倒是顿住了,往常在家,他的声音一贯低缓柔和,在军中则沉稳果决,现下这暗哑无力的音调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她犹豫地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抬头再看两眼姊夫的神色,只得怏怏地退回到阿柳身边。
  杜如晦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帛,踱到贺遂兆跟前,嘱咐了几句。贺遂兆接下那布帛,一脸愧色,点头应诺。打开来看,见那布帛内包裹着一些细碎草药,原是金洋花和细辛沫子。军中常见的东西,伤重的兵将,疼痛难忍时,便以此物掩了口鼻,稍许吸入可祛痛昏睡,摄得多了可致人入幻境,虚实不辨。
  方才穆清大哭一阵,很快又没了动静。大约就是因了这东西,此时应已昏沉睡去。
  “既七娘已安稳了,便去歇着罢。已拾掇出了客房,连日连夜的奔走,怎抗得住。”庾立上前劝道。
  杜如晦转身颔首,答非所问地问道:“穆清所服的药,可还有剩?可否取来一观?另请方才来替她诊治的那位医士暂留步。有要事请教。”
  闻言叶纳返身往后厨去。疾步回来时,手中托着带着罗家医馆戳印的三个纸包。来替穆清诊脉的那位医士已被请了在厅堂内坐着,因是长史家的病患。他不敢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医治,见长史引了另一位气势出类的阿郎来问话,不觉正了正坐着的身子。
  哪知后头又跟着进来一位眉目清俊的戎装小郎,仅看那佩剑和悬吊着的剑饰。便知不是个寻常的。唬得医士哪里还敢坐着回话,忙不迭地站起身。垂首在一旁立着。
  杜如晦将三包草药递与他,请他细看,医士小心地打开纸包,伸出手指头拨弄翻看了一阵。抬头道:“寻常坐胎药罢了。”说着他顺势将纸包举到鼻尖下一嗅,却是凝住了动作,皱着眉头再三嗅闻。
  “如何?”庾立与杜如晦同时急问到。
  医士不敢轻易开口。又仔细翻看了一遍草药,方迟疑着道:“药确实寻常安胎补养之药。只是……”他捏起三指,撮起一小簇糟碎的药沫子,“这细碎的,似乎是,归尾,牛膝,莪术,草乌,这几味。有意研磨碎烂成粉齑,掺入草药中,故不细闻,无从分辨。”
  医士边说边将另两包草药拆开,皆有类似碎粉草药在内,他看着频摇头,“再稳实的胎,也经不住这虎狼之药,连服五日,必是要折损的,况且这位娘子,从高处坠落,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日后须得好生调养了才是。”
  叶纳唤来家仆,打赏过医士,嘱咐好好地送出门去。
  杜如晦的眼睛下面,蒙着一层发青的阴影,神色甚是骇人。庾立在他身侧,沉着声问道:“罗氏医馆,隔着不远,可要我去拿了人来?”
  “官家的人去,动静未免太大,待缉拿之人到了医馆,人早就跑了。那罗姓医士,我见过一回,认得他的长相,置备辆推车,只我一人去便可。”贺遂兆应到。
  英华因见不着阿姊,心内烦乱,又在一边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心知必是哪罗氏医馆作出来祸端,不由愤恨,此时听见说要拿人,忙道:“姊夫,我一同去罢。”
  杜如晦点了点头,英华当即卸下沉重的铠甲,露出一身及膝长的墨绿束身袴袍,腰缠着革带,解下铠甲上的佩剑,在革带上悬扣稳妥。
  “她连日赶路,不曾歇过,到底是小娘子家,可受得住?”叶纳疑虑地看了看卸除盔甲后,英华纤细的身形道。
  庾立反身握住她的手,“随她去罢,若不让她去,她也不得安生。”
  杜如晦转身向庾立拱手作揖要谢他,庾立却不受,愧然道:“是我这个作阿兄的疏忽了,未能看顾好她,实是惭愧。”
  “明知凶险,原不该让她走这一遭,是我糊涂。”杜如晦喃喃地说着,又再谢过庾立夫妇,自往穆清的屋子去伴着她。
  且说罗氏医馆内的罗医士,自从半道遭人劫持问话,又得了一块椭圆的金饼后,一直忐忑不安。回宅子后,他拴上大门,躲在屋内,将那块金饼取出反复验看,金饼他见得不多,但所见皆是圆形,这一块却是椭圆的,不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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