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并无人抱恙,只一位娘子有了身孕,不甚稳当。”
“哪位娘子?庾长史的夫人么?如何不稳当,细说来。”
那罗医士沉吟了片刻,那硬冷尖锐之物便又贴上脖颈,他急忙道:“是位面生的娘子,仿佛,众人皆唤她‘七娘’,据说是骑了马,小腹隐痛了三两日,初时这胎确有些险象,不过好在那位娘子年轻,身底子好,吃过几剂药,如今已无恙。”
黑暗中他壮着胆子朝声音传处定睛瞧了瞧,那声音冷哼道:“仔细瞧坏了眼珠子。”
医士惊得一缩脖子,低下头去,再不敢随便动弹。那人仍是沉声吩咐:“今日不过请罗医士略坐坐,归家后莫胡言乱语,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他连连点头,突然遭人一推击,忙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马车帘幔复又掀开了一条缝,一只钱袋子自那里面扔将出来,正落在他身边。“拿着,管住口舌。”说着那马车便顺着小道自去了。
罗医士抖着手捡起钱袋子,打开来看,只见一块椭圆的金饼正躺在里头。他又喜又怕。将钱袋子扎好了藏于胸口,四下望望并无人经过,一时也不记得腊牛肉,低头快步回自家宅子去。
马车在街面上绕了个圈,停在了校尉府的西角门边。车中人急匆匆地从闪进角门,穿过偏院,径直进了一间厅堂。俯身在端坐着的盛装娘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二娘的两条小山眉瞬时立起又拧在一处。挥手遣走他,沉吟了片刻,略带难色地向对面之人道:“皆是我思虑不周。也是个好事的,前几日正遇杜公的逃妾,原想着要将她拿了送还予杜公。哪成想,她竟私自配了人家。眼下又……又怀了身孕。”
她面前的那位杜公,听到“逃妾”二字。先是稍一疑,随后脸上显出了兴致,他所见的妇人,凡容貌艳绝的大多胸中无物。这位却是上佳之品,貌美狡慧心狠。若说西北薛家是狼穴,那么恐惟有这只美艳的狡狐才入得。他心中讪笑两声。谁说姻缘不是天注定的。
“如此,杜淹先谢过二娘费心了。”他抬手一揖。“那私逃之人原本也再留不得,只是容她在外,有损了声名,也坏了规矩不是。正拿她不着,可是要劳动二娘一番了。杜淹该如何回报?在下春秋两季的生丝,除却宫中所供的绸锦,几近半数皆售于了二娘,今岁再加两成,何如?”
她笑得极是明艳,欠身回道:“举手之劳,怎敢讨要回报。况且连年兵荒马乱的,我要那些娇贵物作甚。倒是……”
杜淹呵呵笑起来,“与二娘交易往来,一向爽快,眼下如何扭捏起来?要甚么,只管讲来听。”
顾二娘放低了声音道:“粗布,越多越好。”
杜淹心下了然,那么许多的粗布,只怕是制兵服所用。他的粗布原悉数售予王世充,只这豺豹胡人精算得很,这一项上从讨不到好,不若变着法子卖予薛家,总不致亏空了。这般一盘算,他倒爽快应下了,又想了想恐不能万全,便嘱咐,“切记不敢教旁人知晓此事,若是教朝中言官记下了,后患无穷。”
她衡量过许久,薛家暗自屯兵,当然是不愿朝中注意。杜淹贪利,又不敢开罪于王世充,卖粗布自然也是暗底下的事,两方皆守口如瓶,故这桩买卖,最是令人安心的。
数月前,她遣人往杜淹处,买通了他的随从,许了他诸多好处,原是为了粗布,好探听了他的心思,谁知竟扯出了穆清,那随从将穆清归于吴郡后,险些成了杜淹妾室一事,细禀予了二娘。恰逢穆清到了金城,初闻她携了精兵,也不知个中深浅,尚不敢妄动,现推测着那队精兵与穆清无甚干系,她便放下心来做这一场顺水人情。
“杜公尽可放心。”顾二娘笑盈盈地起身,亲自与他添茶,近他身边时,低声说:“那逃妾,还请杜公耐心候几日,待将她腹中的孽子一并料理了,再交予杜公。”
这两日穆清正怡然自乐,丝毫不知刀俎已为她摆放好。那日在点校场遭受的惊吓,也渐平复。在罗医士新换过的方子的调养下,每日晨起时的那阵干呕,也缓了不少。庾立宅中的厨娘善治江南小烹,食材难觅,每日依然变着样地烹煮。
即便中原已纷乱成麻,金城郡的往来商贾仍是极多,街市上不时有驼队或马队横穿,各种音调怪异的汉话。康三郎熟悉此地,陪着她逛过几户相熟的店肆,她进到一家铺陈着各色玉器的店肆,店中所陈的器物造形颇为新鲜。
“金城是西行的重镇,早几年,到了现下的阳春时节,人马往来如梭,各色货品交易热络,自有一番奇景,今岁是远远不如往年了。”康三郎掀起眼皮看了看正把玩玉器的穆清,叹道,“再有薛家那位顾二娘,想要出关便强扣抽成,恶煞一般,人人惧怕。薛家把持着这西北商道,是富可敌国了,可金城关再无往昔荣光。”
“正是呢。”店主忍不住咂咂嘴,“可不是萧瑟了,以往满街市的人,店铺轩昂,货殖往来不断,每日有人奏着都塔尔,拨弄琵琶,敲击羯鼓,好不热闹,好几年不见了。”
穆清以微笑回应了,选定了一只跪地骆驼状的玉镇纸买下,通体雪白油润的和田玉,细糯得跟醒发好的面团似的,她想着要将它摆放在杜如晦的书案上,定是极衬的。
“七娘,你我相熟,有句话,我便直说了。”出了店肆,康三郎忽肃然压低声音说,他一向豪放粗糙,却从未见他这般正经,“我知那李家二郎必是真龙,既杜兄一路匡扶着他,若果真有朝一日握定了天下,可否请杜兄,劝导着尽力重建这金城关的互市?”
穆清只当他想要扩大营生,毕竟是一介商贾,底子里极是重利,倒也无可厚非。岂料他轻叹了一声道:“我粟特族人大多行商,士农工商,本已是末等,不敢多求,皆指望着这些生意了。”
康三郎极认真地看着她,直至她笑着点头,商贾重利,犹知大义。况且以商利国,融贯沟通的道理,阿爹一向主张,她与杜如晦一同受教,自是懂得。
☆、第七十二章 剥床及肤(二)
等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上,驿馆的高都统造访庾宅,带来了两张校尉府的帖子,正是邀他与贺遂兆过府一叙。
去时,贺遂兆尚一脸嬉笑,直说她料算得准。待午后回来,便耷着眉眼,一望便知是不顺遂的。
薛公不比李处则,在金城郡经营数十年,老于谋算,小心谨慎,料想也不会立时就应了与二郎结盟。他若应下,反倒叫人觉着不寻常,难保有损招在暗处候着。
“明日我再递过拜帖,求见二娘。”穆清一横心,咬了咬嘴唇道。她发现,但凡是她不愿去做的事,怕什么偏来什么,她实是不愿再去见二娘,不知再见时她又会捣鼓出甚么令人作呕的事来。若要避而不见,她又何必千辛万苦地来这一遭。
阿柳从阿达处将那日的事听了个大概,此时听她说又要去见,脸色都变了,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同你一起去。”贺遂兆坚定地说。
“却以何名义?”穆清实是想不出他能以何名目与她同出现在顾二娘面前。“还是我一人独去,结盟一事并无定论,兵将尚在城外,她不至……”
“我与你同去。”贺遂兆固执地重复着,“不必甚么名目,无论有无名目,她心肠歹毒必不理会。亦无须太在意名声,死生当前,名声便甚么都不是。我只知性命要紧过名声,况是两条性命。”
穆清垂下眼默不作声,眼下孩子确是她的软肋,也不知他如何知晓的。上一次是她思虑不周,太过冒险,现在想来仍是后怕。这一次,罢了,他说得无错,性命甚是要紧。
她终是点了点头,阿柳抚着心口,重重出了口气。
午间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小雨,叶纳站在屋前的檐子下。伸手接着滴落的雨水。高兴地说:“旱了一整个冬日了,竟落雨了,是极好的意头。”
穆清也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南每到这个时节,便要连日不断地落小雨,细雨带烟,迷迷蒙蒙的。远处的山,树。花,明明看不真切,可还是觉得好看。”
“你阿兄他,也喜爱江南。同你一样,总说江南如何美如何好,我却没见过。”
叶纳的话教她心念一动。笑道:“倘若让你和阿兄一同回江南去,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好宅子。便在那处过着,你可喜欢?”
“你阿兄喜欢,我便喜欢。”胡女率直,果然不假。
穆清说这话时,心里盘桓的却是另一件事,西北眼下仍是安稳,离大乱恐怕不远,如庾立愿意,她便立时请刘敖在江南寻一处宅子,让他带着叶纳在那清清净净的地方安静的生活。待她产下孩子,便送去请他护养着,她无法让她的孩子同她一起滚入这乱世纷争中。
这是她为人母之后,附生的自私的想法。
正胡乱想着,有家仆来报,说门口有名家僮,自称是罗医士的学徒,特来送药。
叶纳使人去接了药,穆清信中顿了一顿,上一次诊脉,那医士明明说了她已大安,吃过这贴药,便不必再吃,如何又送了药来。若她还有甚不好,他不该亲来问诊么,怎会只遣了个学徒来送药。待要细问,那学徒留下话说,此方祛喜吐亦可安神养胎,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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