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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穆清摇摇头,帮着叶纳将胡饼饭食和酒具一一摆上桌,兴高采烈地如同普通贫户家的小女孩儿见着了久不上桌的肉食一般。叶纳端上一口扁扁的带盖的大盘子,“这是粟特族人喜爱的铧锣,你阿兄说你爱些新奇的,便做了这个予你尝尝。”她边说边拿起大盘子上的盖,一股热雾夹着羊肉的膻气冒出来,穆清突然觉得胃里泛酸,勉强抑制下,看看这铧锣中也无甚浓烈的大料,只是羊肉,大米,拌着胡麻油蒸煮出的,怎就这般难闻。
  她不好拂了叶纳的美意,取过筷子挑起一些送入口中,甫一咽下,一股恶心自腹腔升起,涌上喉咙。慌忙丢开筷子,急跑到门口推门而出,扶着墙壁一阵猛烈的干呕,却吐不出甚么来,让清冷的空气一激,倒是平顺了不少。庾立和叶纳尾随着出来,一个扶着,一个拍抚着她的后背。
  过了片刻,她直起身子,平复了气息,被搀扶着进了屋子,叶纳急忙将那盘铧锣重新盖上,撤下桌去。穆清满心歉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左右皆不是。庾立曾伴着她一同研读过医籍,此刻见她面色惨白冷汗沁出,便抓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探了良久,他抬眼拧着眉头看着她,犹犹豫豫地问:“七娘,你,你可知……你已是双身子?”
  她抽去手腕,点点头,淡然一笑,“只是并不十分稳,大约是前阵子骑马赶路颠得狠了,前几日觉着下腹隐痛,才换了马车坐,幸无大碍的。正要劳烦阿兄替我寻个可靠高明的医家,开几副好药。”
  庾立肃着脸,面色甚是难看,沉声问道:“你好生于我讲来,何故怀着身孕独自一人赴金城郡来,还带着一众精兵?杜克明身在何处?你来此地的消息又如何从校尉府传来?今日在城门口我屡次问你,你又何故闪烁其词?还有,随你而来的那位贺遂,是否曾在余杭见过?”
  一连串的问题如山石压下,能感受到他一触即发的怒意,三人皆默然,就连庾立自己,也觉着口气过重了,怕是骇着她了,不免生了悔意。未料,她一息的愣神之后,面上仍旧挂着浅笑,若无其事地娇嗔道:“这许多问题,教我从哪一个答起,方才胸口难受得慌,眼下才缓过一些来,阿兄不赏盏茶吃么?”
  
  ☆、第六十六章 与虎谋皮(六)
  
  与虎谋皮(六)
  叶纳从未见过他的怒气,无措地向丈夫投去一眼,轻叹了一声起身倒来一盏热茶,又拿开她面前的酒具,去火塘边取来一晚热羊酪。
  穆清低头无声地饮着茶,暗自想着庾师兄性子安逸平稳,得了这般善良温婉的女子,原是他二人的造化。许是不久也会有他们的孩子,一家人守着静好平淡的日子胜过一切。
  既他从无心闻达于世,便无必要将他卷入这场纷争中,那些倾轧之事,还是不教他知晓的好,免得日后惹来祸事。
  念及此,她放下茶盏,轻声说:“他此刻正随军身在辽东,安危与否我尚不得知。城外的那些兵将,借自姑臧城的李将军,今日城门前的这一出,原旨在让她瞧见,未料她却使人知会了你来迎接,却也无妨,定有人会向她细禀了,正因城门口耳目众多,阿兄所问俱不便细答。待明日递过拜帖,我便该往校尉府拜会,有要事与她相商。”
  庾立听得愈发迷糊,正要再问,她却未给他再问的机会。“并非七娘信不过阿兄,实是事关重大,尽知不若少知,少知不若不知,方能保得阿兄阿嫂平安。”
  他僵固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对着她发了半晌楞。他甚至在疑惑,眼前这个讳莫如深的女子,是否是幼时赖着他要顽耍,要胶牙饧,要外出去顽逛的小七娘。能觉察出她此次前来必是有番险要的大事,可见她又这般冷静从容,没见丝毫的慌乱。
  不知这几年她跟着杜如晦做了些甚么,他只知无论从前她有多依赖缠黏着他,现下她的境地。他是再插不进手的了,能做的惟有令她能将这里当做是母家,尽可安心抒怀。
  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在自己脸上揉擦了几下,拂去之前的情绪,重又绽开一个笑颜。“阿兄不问便是。如今你也是要做阿母的人了,自当多小心着些。莫要再骑马。明日阿兄便去请个好医家,好好看看,想吃什么尽管与你阿嫂说。多少也要吃些添补着。”
  穆清用力点点头,捧过那碗羊酪,低头一口一口慢慢地饮着,恨不能将整个脸都埋进碗中。一包滚热的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终是忍耐不住,嘀嗒掉了一颗眼泪在羊酪中。溅起一朵乳白色小水花。待她再次抬起头时,已然隐去了泪意,回复了浅浅的笑模样。
  一餐家常便饭吃得众人皆是百转回肠,穆清无甚胃口。随意戳点了几筷子,便再吃不下了。可是她喜欢同他们在一处,暖意融融的灶火跃动。随意地坐着闲谈,她说英华。说阿达与阿柳,说东都宅子里那一塘的莲花。庾立说与叶纳的相识,西北的风光。两人有意避着不去提及一些事,只闲话家常。
  她极是重家,在洛阳城中杜如晦给了她一个家,她奉若明珠,把自己当做蚌母,将明珠珍藏于血肉中。如今金城郡中有她的母家,遂又多了一颗需以她柔软坚韧的血肉来细密裹藏的珍珠。
  从窗格看出去,已是月上中天,将近子时。门上响起轻叩声,阿柳自门外进来,冷得直哆嗦,微嗔道:“都这个时候了,怎还不回去睡。”
  庾立却笑说,“这些年不见,阿柳倒愈发的似阿母起来。”
  又留了阿柳说笑几句,穆清这才不舍地起身,别过了阿兄阿嫂,随着阿柳回屋歇去。行在回屋的路上,她突又想起了刚才庾立疑惑是否在余杭见过贺遂兆,城门口初见着他时,庾立已是一脸疑色,其中必定是有缘故的。
  临睡前这个疑问仍在她心间转着,她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阿柳,“在去东都之前,可有见过贺遂兆?有否觉得他面善?”阿柳低头想了一阵,狐疑地摇摇头,又歪头想了一想,经她这么一提,心下似乎一动,终是无法确定。夜深困倦,也不是甚么紧要事,又有软榻暖衾,抵不过一浪浪袭来的睡意,两人说不上两句话,便都睡了。
  次日清早,穆清才睁开眼,便觉一阵反胃,胸口闷涨,干呕了半晌,因腹中空无一物,并无甚好吐的。阿柳忧心忡忡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只会反复念叨着,“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幸而过了一阵,便渐渐平复下来,方能梳洗干净了,出得房门去。
  叶纳正带领着两个仆妇,往前屋送早膳,见穆清面色白惨惨地走出屋子,忙拉了她往后院去,后厨边的耳房内,已替她另布好了膳食。“莫去前头,若再教吃食的气味冲撞了,泛起恶心,那一屋子男儿问将起来,不好言说,咱们便只在这儿吃罢。”
  “阿嫂有心了。”穆清谦恭地向叶纳行礼言谢。
  叶纳摆着手笑起来,唇边漾起一对好看的梨涡,“七娘是个知礼的,我却不太懂那些礼教,即是受礼也不知该如何受,自家人,往后莫再这般显着生分。”
  她既这么说,穆清也不再拘礼,连同阿柳,三人同在桌边坐下,“这些,竟全是江南的做法呢,真是许久未见了。”阿柳看到桌上精致细巧的盆碟小菜,惊喜得瞧了又瞧,竟舍不得下筷子。酱豆腐,抽去细筋儿的拌香芹,腌渍得酸酸的萝芣根,冒着清香的菰米粥,还有制得小巧巧的肉馅玉尖面。
  “怎不见阿兄?”她环顾左右,却不见庾立。
  “咱们自吃咱们的,不必替他留食,他一早吃过了便出门去请医士去了。”叶纳边说着,又端来一碗羊酪,直端抬到穆清鼻尖下,看着她饮下,才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最好的,从前我阿母怀了小娃娃时,每日饮羊酪,果然便生了个白胖壮实的弟弟。”
  这话说的穆清不禁羞红了脸,许是久不见江南饮食,这一桌教她食指大动,不觉吃下了许多。到底心里悬挂着大事,放下碗筷,捻起帕子轻拭了唇角,便赶着往前头去找贺遂兆说话。
  于她而言,大战在即,眼下须得自至亲情意中脱开身去,细细考量一番。贺遂兆已拟好三份拜帖递与她看。他与高都统的两份将直接送至金城校尉薛举处,另有一份写了穆清名讳的便送至薛府后宅,交于顾二娘。
  她捏着三份拜帖,思量再三,问道:“原是要一同送去的么?”
  贺遂兆点点头,不知她是何用意。“这两份暂且压下,先将我那份递送与二娘,待我过府去见了她,略探知深浅再作计议。”她从中挑出了她那份拜帖,提笔在空余处写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她暗自下了赌注,顾二娘远嫁的这三年势必过得艰辛,难免思念故土亲眷,她若人知未泯,这行诗足以唤起她的旧情,成事兴许能变得简单些。
  ps:容许作者啰嗦两句,后厨中出现的桌子就是跟现在的桌子差不多的方桌,之前的文中很少出现桌,而是几案,高案等置俱,是因为当是像桌子这种高形家具,是属于胡人惯用的家具,中原一带尚未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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