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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杜如晦拱手谢过那守城的头兵,自忖了两拨进城的人中,必有一拨是送簪子的。探手入怀,将簪子连同包裹着的绢帕一同拿出来,凑在鼻尖下细嗅了几下,又递给阿达嗅过。阿达闭目深吸了几鼻子,睁开眼睛惊道:“正有一股鸡头浆草的气味,快往东边寻去。”众人俱策马往东边驿道赶,八匹马在驿道上发力奔跑了将近四五十里,白蹄乌确是出色,一路跑在头里,快速稳重。蓦地英华带住了缰绳,白蹄乌放慢了速度,她好似闻到空气中淡淡地飘着鸡头浆草的气味,大雨冲刷下,气味若有若无无法确定。赶上来的贺遂兆亦放慢了速度,越往前走,辛刺的气味越重。
  此时天边的雷声渐渐远退,雨势也减弱了下来,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收了雨水。贺遂兆命随从燃起松脂火把,借着光,果见驿道边一簇簇的鸡头浆草散落在杂草丛中,一直往驿道外的荒地里延伸开去。大家弃了驿道,朝荒地中循着越来越密集的鸡头浆草找开,高一声低一声地呼着“七娘”。“前头有房子!”英华叫到,杜如晦驱马走近,见是一间早已破败倒塌的屋子,残亘断壁间纠缠着长得密密匝匝的鸡头浆草。“穆清?”他试探着在屋外朝里低喊了几声,无有应答,有人递过火把,近前细照了,亦无人影。
  
  ☆、第四十八章 七夕夜惊(五)
  
  七夕夜惊(五)
  穆清坐于荒坟堆间,极力支撑了许久,身体慢慢僵直,甚至无法再颤抖,几度要昏睡过去,靠着指甲扣掐和手腕粗绳捆绑处磨破皮肤的刺痛,才勉强撑持着。迷蒙间听见有人在唤七娘,起初还当是起了幻觉,又觉着是阿爹阿母的召唤,呼喊声越来越近,才听真切了,确是有人在唤她。隐隐地又见有火光聚过来,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英华高声唤“阿姊”,继而是杜如晦淳厚的嗓音在呼“穆清”,是他,无错了,只有他才会唤她穆清,连阿爹阿母都不会唤的闺名。听到他的声音,穆清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扑嗽嗽地直往下掉,脸上僵冷了太久,瞬时觉得眼泪竟能如此温热。她想应答那些呼喊,可是口中堵着帕子,任凭如何着急,只能发出微弱的“唔唔”声。五十步开外的人根本无法听见。
  许是他们寻了无果,火光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原路返回。穆清急得直摇头,一波一波的眼泪涌出眼眶,情急之下她开始连人带着高椅猛力地摇晃,挪到近旁的一块墓碑边,看准了背后有个陡坡,用力挣扎着搓动两只脚,可能是搓破了脚踝处的肌肤,绑绳深深陷进肉里,痛得她额角冒出了冷汗,绑绳被她挣得略微松动了些,她回头看看渐行远的火把,闭上眼,尽力伸脚抵住墓碑,使出浑身最后的力气,猛地蹬了出去。高椅带着她往后倒去,从陡坡一路滚了下来,幸而这一路没有尖锐的大石,偶有石块也由高高的椅背替她挡了。也不知滚了多久,终于重重地撞击在一株细高的树上,再动不了了。树受了冲撞,哗哗地左右大幅摇摆起来。
  一行人摸寻了一遍并不见她,正懊丧地要返往驿道,杜如晦坐于马上,心神已接近奔溃,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觉着背后有异样,回头张望了一眼,见一株细细高高的树摇摇晃晃,树上躲藏的鸦雀野鸟似受了惊吓,尽飞起来。他勒停了马,回身怔怔地望了片刻,随后拨转马头,一步步慢慢地向那株树走去。远远地,借着跟随而来的火光,他便看到有个人影躺倒在地上,心似受了重重一锤,翻下马背,踉踉跄跄地跑到近前,扶起高椅,在跳跃的火光的照耀下,歪垂着头毫无知觉地绑坐着的,正是穆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时失了力,直到英华和贺遂兆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拿掉堵住她口唇的帕子,解开捆绑她的粗绳时,方才稳住。贺遂兆见了她这副模样,不禁惊骇,心如锥刺,面颊两边的咬肌因后槽牙猛力的咬合而略微鼓动。众人围拢过来,举着火把照亮,解到手腕和脚踝处,绳子已陷入血肉中,一片血污,疼痛一下激醒了穆清,她微弱地**了两声,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心心念念盼着的那人搂在胸前,想抬手抚一抚他的脸,确定自己看到人是真实的,可四肢没有一丝的气力,只能黯哑着嗓子低弱地说:“来了。”她的力气仅够转动眼珠,看到英华在一边,于是唇角努力地动了动,勉强扯出一抹笑,眼角却滑落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再不用苦苦撑着,她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在令她深深眷恋的气息里昏沉过去。
  英华被面前的景象骇到,捂着嘴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轻声唤着阿姊,切切地自责,若不是她贪顽随二郎去放马,阿姊许不能有这一遭。此刻她才真的意识到前路艰险,如仍似平日那般顽闹嬉戏,不用说自己的将来难定,负了阿母的殷殷期许,只怕还会累及身边的人。一十一岁的小娘子仿佛一夜成长,自此日渐沉稳起来。
  穆清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眼皮酸涩肿胀,黑沉的睡梦中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还有些不适应亮光,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杜如晦与英华都在床榻边坐着,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穆清重新闭上眼睛,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境,就让它多延续一会儿罢,有亲人伴在身边的梦,定然是个美梦。
  她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宽实的大手握起,英华脆生生的声音在说:“阿姊醒了么?”穆清慢慢又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两人,翘起唇角笑了,这便重回人世间了。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想动一动手臂,只觉浑身酸痛无力。“请医看了,说你筋骨无碍,只是淋雨受了凉,加之惊惧过度,烧起了高热,现下退了热便好了。”杜如晦柔声说着,推托了她的腰让她侧躺着,轻轻揉捏她的关节,躺了三天未动,恐怕肌骨都僵硬了。
  “瓦岗寨的事了了么?”她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哑着嗓音问到。
  “已安置了数十死士在寨中领着众人起事,李密亦作了诺,静候时机。唐国公也罢,李大郎也罢,再插不进手去。”听了这话,她放宽心一笑,这遭罪终没白受了。杜如晦揪起她的发辫,佯怒道:“差点这一世就不得见了,如今醒了便只挂怀那些事么?不曾惦念于我?”
  英华偷偷掩口笑了,起身出屋,说是去后厨看看,不一会儿便领着阿柳进屋。阿柳红肿着两眼,放下手中的食盒扑到床榻边,只一味流泪,说不出甚么话。穆清吃力地抬起包扎过的手腕,轻抚着她的头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杜如晦劝住阿柳,提醒她端来的清粥要凉了,她才抹掉眼泪,啜泣着去打开食盒。“阿柳无甚大碍,那日仅是吸入了大量迷药,昏睡了半日。”他扶起她,在她背后塞垫了两只锦枕,接过阿柳递来的薄粥,笨拙地拨弄了几下汤匙,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古怪,惹得阿柳带着眼泪噗嗤笑了出来,从他手中端回粥碗,熟练地服侍着她吃了。
  穆清在屋里直躺到八月中,自觉早已没有什么妨碍,偏李二郎遣来的医家言之凿凿地说她阴寒之气入髓,又正逢入秋风起,不叫她吹着凉风,一再叮嘱好生养着,杜如晦听了这话便不再许她出屋子。她每日里百无聊赖,倚窗望望塘中日趋残败的荷叶,看那替她种荷的花匠坐着一只大木桶,游转于塘间收莲子,整饬藕节。洗净的莲藕白嫩喜人,穆清特意嘱咐英华带了一包洗濯干净的藕节去唐国公府,要她亲手交予窦夫人。那日李建成用以包裹她的金簪子的那方绢帕,被她好好地收了,此时取出笔在帕子上提道:“涩根乱丝难自清,枉生玲珑通达心。”下边又以细小的字体加了一句:“新藕最是补中养心,能治咯血,许正是夫人所需。”晾干了字迹叠于藕节之上,一同送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一)
  
  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一)
  穆清心头确有忿,至亲手足相争,无端拿她当剑使,若当真为此丢了性命,岂不枉然。杜如晦亦问过她可要向唐国公辨明此事,也好讨要一个道理。她笑着摇头,李公与李大郎父子行事极似,只怕是无用,遂将挑唆着李建成与李公生嫌隙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靠在他的胸前,柔声说:“不必立时就眦睚必报,留待日后,自有因果。”
  她送去莲藕并非有意谴责嘲弄,一则莲藕于她的病症确有效,二则想让窦夫人知晓了好约束着点大郎,岂料英华回来说,窦夫人见了那绢帕,面色当即就变了,再读了帕上的字,竟一口殷红的血喷在地下,原还以为惹了大祸,没想她强撑着说要谢阿姊通传的方子,又说如今既作下了病,这病也非一朝一夕,已然药石不济了,要阿姊善自珍重。随后便躺下了。穆清听了这些,扶额哀叹了好一阵。
  不论北边世事纷乱逆盗四起,也不论苍生是否能得以过活,教她害怕的西北风亘古不变地在这个时节刮起来,白天日光明艳时,尚可在日头下略坐坐,到了晚间手脚冰凉,被褥里拢不起热气。她想着那医者讲得也对,体内湿冷寒气集聚得狠了,积重难返,果真就比往年更畏寒,但愿未伤了根本。前一阵夜里头咳得紧,康三郎从相熟的商队处得了些许贝母,交予阿月拿了炖梨子,也不知吃了多少炖梨,总也不见好,及到后来李二郎托付了一位御前得脸的名医,写了药方,煮水拿大浴桶浸洗了几次,方渐收住了咳,将近十一月终得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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