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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既然眼下她性命无忧,事情如若真像她猜测的那样,倒不妨顺水推舟,稍加点拨,替他们的父子关系系个死结,总不能白受了这番苦。心中定了主意,穆清试探着叹道:“若是大郎不信我也无法,瓦岗确与二郎无关。大郎果真想要那些田舍郎来经营,不妨直接向唐国公讨要了来,想来父子之间也应无甚好避忌的。”言罢她抬头小心地去看他的表情,只是雨水肆虐,打落在脸上眼皮上,教她无法睁眼看清他的脸,她只得在心中默祷这番话能触动到他。
  李建成的沉默对她来说太过长久,他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声都和雷声一样砸在她心坎上,一面等待难熬一面又希冀他的犹豫长一些,穆清明白他沉思的时间越长,表明他对他父亲的怀疑越深入,终于她听到他怪声怪调的笑,口气不再恭顺谦和,“算着时辰,杜克明也快赶到了,犯个夜对他还不算什么事。至于你们夫妻是否有缘再得见,全凭造化了。”
  他侧头对那打伞之人吩咐了几句,便登上马车,支开窗格,向着穆清深邃一笑。左右有人上前以一块帕子堵塞住她的嘴,连人带高椅一起端抬起来,往那茂密的杂草堆中走去,走了将近半百米,到了一处高出地势的小土坡上,两人才将她放下匆匆离去。穆清环顾四周,惊觉这竟然是个坟堆,周围横七竖八地竖着二三十块木碑,一个接一个的土包,她就被置于这些土包的中间。
  雨仍在哗哗地下着,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雨水一次倾泻尽了,头顶的树枝带着树叶在暴雨的席卷下唰唰晃动,发出令人寒颤的动静。穆清被捆坐在坟地中,冻得手脚嘴唇俱麻木了,知觉似乎正一点一点从她的身体上抽离,因惊惧胆颤,浑身无意识地抖动不停。
  起初她害怕地垂着头,紧闭双眼,甚至想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嗅到那潮湿阴冷的*霉变气息。树影摇摆,鬼影幢幢,渐渐地她觉得几乎要肝胆俱裂昏死过去,耳边隐隐听到阿爹阿母说话的声音,她好像看见阿母穿着温暖干净的衣裙,慈和地笑着,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她欢喜地靠近,也想尽快地让阿母搂住,告诉她这些时日七娘好生想念她。她平静地告诉自己,不用怕了,很快就会和这些土包中的亡者一般无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还有甚么好惧怕的,兴许还能见着阿爹阿母。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他了,甚至还未真正地成为他的妻子,便要天人永隔,她自私地希望他日后能一直记着她,不再接纳其他女子。
  想到杜如晦,穆清的眼泪顺着面颊不断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处,刺得睁不开眼。他坚定的眉眼,他温润如玉的笑容,他身上和煦熟悉气息,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她奋力挣扎起来,绝不能这么早就随阿爹阿母去了,她还有长长的与他一起的路要走,就算天不留人,她还没有好好地同他告别,哪怕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也要留存清醒的意识。穆清将指甲直掐入手腕处的皮肉中,尖锐的刺痛刺激着她的神智,提醒着她万不能入睡,若能熬到天亮雨歇了,或许就有了生机。
  这日七夕,杜如晦虽有宴饮,但心不在焉,故未多饮。午后下起了暴雨,久旱逢雨众人兴致皆高,好容易酒兴阑珊叫散了,已快至闭市之时。他披着蓑笠跨了马,匆匆赶到南市的书肆,几日前便托了店家觅得曹子建的诗赋集子十余册,约定了今日来取,赠与穆清为七夕之礼,又在肆中偶见了几方芙蓉墨,是为难得的上品,如今兵荒马乱更难求,想着穆清定然喜爱,便缠磨着店家割爱。归家的路上,他悠然想着她今日携英华过唐国公府,两人皆不喜那等应酬,定是早早了事归了家,待她见着这些书册集子,不知会如何欢喜。
  进了思顺坊,老远就看到英华打着伞在家门口找急忙慌地晃着,见了他快步跑上前,开口便问:“见着阿姊了么?”这话的意思是及到此时穆清尚未归家?她素日处事都有交代,今日这情形太不寻常。杜如晦心下一沉,忙教英华将今日之事详尽说与他知。英华忆着说,她与阿姊一同进府,阿姊去探视病中的窦夫人,她草草拜过七姐,便留了字条与二郎同去放马,落了雨后便急忙回了。回到家中已过了申时,却不见阿姊归来。
  杜如晦进门甩去蓑衣和装裹着书册墨块的包裹,在二门口站定略一思索,唤了阿柳和阿达。阿达急忙跑来应,说今日娘子吩咐不教他驾车去唐国公府,只在家中候命,换了一个杂役驾车。阿柳却了无踪迹,再寻那今日驾车的杂役,亦无踪影。所有的行踪线索,都在唐国公府戛然而止。他急切地唤来贺遂管事,着他速知会了贺遂兆,私底下去寻人,不可张扬开去。又嘱咐了杜齐若有消息立放了飞奴通传,言毕催着阿达穿好蓑衣跟着,转身冲出大门,马尚在门外有小厮牵着,杜如晦一把夺过缰绳,顾不上穿蓑衣,翻身上马,策往唐国公府去。
  
  ☆、第四十七章 七夕夜惊(四)
  
  七夕夜惊(四)
  未及闭坊时分,坊内仍有披着蓑衣顶着斗笠人往来走动,街市却早清退了,已是寂寥一片,哒哒的马蹄在大雨中听来分来清晰。行至横跨洛水的主桥边时,忽听阿达在后面低呼道:“阿郎且住,桥洞下似有人。”杜如晦急急勒住缰绳,马的前蹄已踏在上桥的石阶上,猛勒之下险些失了蹄,跃下马时脚下犹踉跄着。他将缰绳抛予阿达,独自下到桥洞,河边的淤滩上卷放着一张大席,席外露出一双女子的云头绣鞋,一动不动。他心一下被抽空了一般,抖着手去揭那大席,因手抖得厉害,不得不以另一只手把持住手腕,咬牙狠心一把揭开席子,赫然在目的竟是阿柳。他以手背探了探阿柳的脖颈,犹能感觉到大脉中汨汨流动的热血,再试了试鼻息,幸而尚有呼吸。
  隔了几步,又寻到同样昏昏不醒的家仆,正是午间驾车的那个。英华纵马从后边赶上来,站在桥边着急道:“贺遂管事在康三郎处得了消息,说午后有人望见咱们宅中的马车,出东城门,往城外驰去。”杜如晦顿省悟了,穆清出了唐国公府后连人带车的教人劫走了,大约是不会错了,既去了城外,唐国公府里是寻不到人了。
  “英华,速去唐国公府,莫声张,只找二郎讨要出城的木牌,到手了往康三郎酒肆汇合,可能办成?”英华得了杜如晦的托付,不多言语,点了点头纵马立去了。他自明白贺遂管事意思,上了马调转马头,朝康三郎的酒肆奔去,留下阿达设法将不省人事的两人倒腾回家。
  英华熟捻唐国公府的地形,直奔向李世民所居的偏院,系马于墙外的槐树上,见四下无人,纵身便翻腾过了外墙。入得内里,才发觉是个两进院子,屋宇五六间,却不知他身处哪一间。正愁着无处寻摸,急得快滴出眼泪,对面屋的窗格上显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奔跑过去,拍打着窗格,带着哭腔连声呼道:“二郎开门,二郎开门啊。”
  屋门应声而开,英华被一把拉进屋里,蓑笠下的人已全湿。“我阿姊自午后离开唐国公府后音信全无,有人说看见她的车出城了,眼下也不知人在何处。”她顾不上行礼,慌乱地说着,“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姊夫不教声张,遣了我来向二郎借出城令信。”李世民从腰间扯下木牌递给她,令侍婢寻了一套干净的女子骑装予她换上,临到门边又唤人牵来白蹄乌,“守城兵将皆认得白蹄乌,你骑了它应不会有人难为你。带话予杜兄,若需加派人手或有了七娘的消息,速予我知。”她点着头,一把抹去眼眶底下残留的眼泪,口中称谢。他拍了拍她的肩头说:“谢甚么,快拿了令信出城去寻,小心着些。”英华小心地收好木牌,骑着白蹄乌赶去与杜如晦汇合。
  再说杜如晦,驰到康三郎那处,大跨步地从坊间的后门上到隔间,贺遂兆果然已在等候,尽收了平日里的浪荡随性。虽说已知穆清被带出了城,却不知该往城外哪处去找,全然不知所措。时间一寸寸地流逝,不容他们再等,楼下窗外马蹄声响,原以为是英华拿了令信赶来,不一会儿噔噔噔地跑上楼的却是阿达。他从怀中掏出一团揉皱的绢帕递予杜如晦,打开绢帕,里面正是出江都那日杜如晦亲手替她簪上的宝相花金簪子,穆清日日不离身的发饰,众人愕然。
  “有人将此物隔墙抛进宅内,开门去追,早不见了踪影。”阿达正说着,英华亦带着令信到了。杜如晦面色铁青,脖颈上青筋尽显,沉着脸将簪子揣入怀中,领着一众人,连同康三郎和贺遂兆带着的几个心腹随从,一人一骑一口气直奔至东城门下。
  守城的头兵见过令信,又见英华骑着的正是李二郎的白蹄乌,也不盘问,径直开了城门。杜如晦在马上向头兵抬手揖道:“敢问,今晚闭城门后可有马车入城?”那兵丁正因今夜大雨,城门又不得安生烦乱着,本不欲应答,他举起防风灯照了照说话的人,只觉面目熟悉,豁然记起去岁夏夜,正是这说话之人随手赏赐了一袋钱币,使得他有钱请医救治了老母。他瞧着眼下这情势紧急,也不多叙,朝着城门外的驿道举起风灯,“一个时辰前,有一人持了同样的令信木牌进城,过了小半时辰,又一驾马车自驿道过来,在城楼上看起来,倒像是打东边驿道过来的,带了一股子鸡头浆草辛重刺鼻的气味,也不知究竟打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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