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替天下受益者敬你。想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白受着将军的恩惠,倒不若由七娘替他们道一声谢,总不教将军白操劳一场才好。”穆清放下酒囊,毫不在意地抬手以衣袖拭去了唇边胸前洒落的酒液,酒液带着苦涩,与她面上的笑容一样,“七娘一介女流,目光短浅,胸襟狭隘,原不懂甚么天下大义,这些年来不过是追随盲从夫君罢了。可祸不及他人的道理,七娘还是懂得的。如今贪生怕死,明知故犯,牵累将军要以身犯险,实是不该……只怕克明醒转获悉后,也是不肯原谅的……”
说着她的声音和脑袋一起低下去,酒气悄悄袭上来,头脑尚算清明,眼神已然迷离。
贺遂兆接过酒囊,就着囊袋急饮一口,“难得七娘肯坐下听我浑说几句,说句实话,七娘莫要取笑。早先几年,七娘冷对,只当自己家世身份及不上杜兄,提着性命拼杀几年,入了长安,不才也挣下了一官半职,原以为身家上已不输杜兄。岂料七娘对我,仍是不屑一顾,贺遂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到如今,才算彻悟了。”
穆清果然捂嘴轻笑起来,见贺遂兆略显尴尬地停下话,她又忙摆手道:“我并非在笑将军,只是想到从前的那些事,多少有些,有些……只是,将军悟了甚么?”她一手支在膝上撑着头,另一手胡乱挥了几下,看起来手脚绵软乏力,并不十分受控。
贺遂兆知她酒劲上头,放开了拘谨,话也多了起来,当下率真本色毕现,有意将心底藏了多年的话说上一说,便接着道:“我输于杜兄的并非遇着七娘的早晚,也非出身好赖,而在这儿。”他抬起握着酒囊的手,捶了捶自己的心口。“杜兄敢为天下谋的气度,却是我如何都及不上的。他也曾与我提过,男儿必要有一番顶天立地的作为,方不枉来世一遭。只可惜彼时我一心所想不过是仇怨,所熬过的一切捶打磨砺,皆是为了挣上一个好出身,好使家仇得报,到底是输了格调。”
穆清托着腮,静静地瞧着他。他再饮过一口酒,口气畅快起来,“所幸我明白得还不算迟,家仇,总抵不过大义。杜兄豁出性命去做的事,我贺遂兆总该帮上他一帮。况且,若非杜兄援手,一十六年前这世上便不该有贺遂兆,更不会有甚么宁远将军,也是时候略作还报了。”
穆清缓缓叹了口气,接过贺遂兆手中的酒囊,只觉酒囊轻减了不少,晃了两下,原来已空了。她扶着石阶摇摆着站起身,丢下一句“等我一等”,便自顾自地往后厨走去。
☆、第二百零八章 李代桃僵(二十五)
待她再次出现在石阶前时,贺遂兆果然还在原处坐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酒囊,笑道:“我这酒可比不上这先前这囊袋里装的,却也是克明藏了许久未舍得开封的,想来过了今晚便都糟蹋了,不若我代克明与将军痛饮一场。”
贺遂兆低低地笑了几声,拧开囊袋的塞子,痛饮了几口,旋即又递给刚在石阶上坐稳的穆清。穆清并不接酒囊,却向他摊开手,手中一片油纸松垮垮地包裹着一块糕点。贺遂兆取过油纸,剥开来瞧,只一眼,便怔怔地失了神。只见一枚已有些发硬的粔籹赫然躺在油纸上。
“将军总问我若是先于克明遇着我,今日可会有甚么不同。”穆清瞟了一眼他掌中的粔籹,徐徐而道:“其实,我与将军相遇得并不晚,也未错了时候,只是原该……”
“七娘。”贺遂兆蓦然开口打断她,“莫再说了,我都明白,原是注定了的。”声音暗哑,仿佛用尽了气力来说这一句话。
穆清心中不忍,有意想要岔开话题,便指了指他掌心里的那枚粔籹道:“这粔籹的滋味远不如当年我赠你的,却是前些日子我亲手做得的,倘若不嫌弃,还请将军尝一尝,可还入得了口?”
“原来你还记得这个。”贺遂兆抬了抬手中的粔籹,随手又包裹了起来,眼睛慢慢笑弯起来,浮夸的笑意一点点重回他眼中,“眼下倒不觉腹饥,带着明日出城路上用以充饥。”
两人同笑了一阵,又饮过几口酒,穆清脑袋渐觉沉重。坐着欠身道:“要教将军扫兴了,七娘酒力见底了,不敢再饮,以免误了明日的事。”
贺遂兆点点头,放下酒囊,暗色中仔细辨了辨她的面色,忽又认真起来。“七娘。此时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能记住?”
穆清轻笑一声,“头脑昏沉。却并未迷糊。”
“那便好。”贺遂兆放心地舒了口气,好似叹息,又好似如释重负。“你且记住,我麾下有一千死士。这是秦王,杜兄与你皆知的。除开咱们这几人,再无旁人知晓。然我另有百人,精练强悍远超那千人,只听候我一人差遣。忠心耿耿,秦王却并不知晓,惟杜兄知情。我已传过令。倘或明日午后我尚不能归,自此他们便惟你号令是从。”
穆清登时有如被当头泼了盆凉水。酒意清醒了大半。“你,你与我说你有法子脱身,胜算要大过克明亲身出城。”
“确是比他更有胜算,他若亲身出城,绝无生还可能。”贺遂兆嘿嘿一笑,竟还颇有些得意,“毕竟这事谁也无法作准,如能安然归来,自然是好,倘或有个好歹,教我悉心调教出的那百人落入旁人之手,或就此湮灭,岂不可惜。也便是你与杜兄,我方信得过。待我回至长安,诸事安妥下,自是要向你讨回他们的。”
穆清怀疑地盯了他许久,眉头蹙起又松缓,松缓了又蹙起。
“贺遂兆向来不加掩饰,我几时欺瞒过你?”他满不在乎地说道。穆清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看见那习以为常的轻佻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方才不确信地点了点头,“你万要多加小心,我欠了你那么多回,再欠,此生可就偿还不清了。”
“此生便罢了,尽数积攒至下一世,连本带利一并还了我罢。”他笑嘻嘻地斜过脸来看她。
穆清挥手隔开他的视线,“又不打正紧。”她抬头望望已至中天的月亮,手中的酒囊只剩了最后一口,她递到贺遂兆跟前,“明日还有紧要事,莫坐太晚,秋来夜凉,再教酒气侵了可不好。”
说罢她晃着身子自石阶上立起,端端正正地向贺遂兆敛衽行了个礼,转身便下了石阶往二门内去。贺遂兆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她背后追了过来,“在下有生以来最为快意之时,当属今夜。”
……
五更鼓声悠远低沉地从天边滚过来,随着第一波鼓声传入永兴坊深处这座军兵把守的宅子,穆清猛的一个激灵,腾地自床榻上坐起。窗外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摸着黑快速换上衣裙,又摸索着点上妆案前的灯,草草梳起一个单螺髻。
门上响起两声谨慎的轻叩,阿达与另一个高挺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娘子,车驾已备妥了。”
穆清打开屋门,阿达身边一袭玄色斗篷从头至脚严严地裹着一个人,身量上瞧与杜如晦相仿,体格却更宽实一些,罩着大斗篷,若非如她这般说熟悉,却也瞧不出甚么差别来。
她捧出一只小囊袋,低声问道:“克明少有随身饰物,每日囊袋中所带的不过是名章、出入府衙以明身份的玉玦、小刃等零碎。将军看这可还行?”
深没于斗篷下的贺遂兆伸手接过小囊袋,藏入怀中,“足矣。我这便去了,你莫要急着出城,不论什么动静,定要在崇化坊内守至正午再走,介时你们自延平门出城,延平门的城门盘查最为松散,出城后向西走十里,教人觉着你是要往金城去。瞧准了无人盯梢,再折返往南。可记牢了?”
阿达连连点头,躬身长揖,“记下了,断不会有差错。阿达粗鄙,不知该要如何答谢将军……”
贺遂兆爽直地笑了一声,“闲话不叙了,再罗唣怕是要天亮了,倘教人认出端倪,却再帮不了你家阿郎。”
阿达不敢再多言,与穆清二人一同将他送上备好的青帐马车。穆清上前亲手去解散绑缚着帘幔的细带,贺遂兆撩开兜帽,深深瞧着她,瞧得她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恐慌,手上不禁加快了些,即便这一行果真会要了他的性命,此刻她也不会再阻止,她不敢去想若这车上的人是杜如晦。她要如何承受。眼下她只能自私地让贺遂兆去替代他。
念及此,她的手指不觉细微微地颤抖起来,那缠绕的细带一时竟解不开,心里不住地默念,对不住,对不住。贺遂兆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替她将那缠绕的细带解开。
帘幔落下的瞬间。她还是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昨晚那枚粔籹。便当做答谢罢。”话音落下,车已缓缓动起来,转过头往后院的角门出去。马车乍一出门。黑暗中围守着羽林郎们便集起了队,分两列围着这驾马车没入沉沉暗色中,待将这驾马车送至延平门,瞧着马车出城。他们这三日来的差才算完了。
穆清在角门边侧耳细听了一阵,直至齐整的马蹄声渐远去。消失在坊门之下。她这才提起裙裾,快步返回内院。
内院中另有两驾马车候着,阿柳带着拂耽延与两名留下跟随的仆婢,已在车上坐着。英华抱着四郎从屋内走出。也不知何时来的,后头跟着杜构杜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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