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了二道防御的营门外停了一驾桐木厢壁的马车,晚间的冷风拂过,吹扬起马车上悬挂的轻薄的泥金罗纱,看似质朴,实则万分华贵。驾车的马夫见有人随着通禀的队正过来,转身向车厢内说了一句,半刻过后,车中踩着足踏下来一名浑身上下裹了深色斗篷的身形。
穆清走出第一道营门,队正不甚放心,紧随在她身后。“甚么人在此故弄玄虚?军营攻防外,岂容闲杂人等逗留。”穆清冷声喝道。
那斗篷下的身形一晃,抬手将覆面的兜帽向后掀去,兜帽下露出的面容未惊起穆清半分惊异,正是顾二娘身边的桃娘子。
“桃娘见过七娘。”她盈盈屈膝礼过。
穆清立在远处一动不动,营门口燃着的火把的光映在她脸上,不住地跃动,掩住了她面上所有的神情,默了片刻,她微动了动嘴角,冷淡地向那妇人道:“既已见过礼,桃娘便回罢,替我向二娘带个安好。”
“二娘此时正在折墌城内,相去不远,七娘既已到了此地,倒不妨亲往城中道安好。”桃娘子抬了抬下巴,带起了面上的倨傲意态,火光映照下,穆清瞧得清清楚楚。
她静静地端详了她一阵,无意搭话,转身便要往回走,顺势同守营门的队正道:“驱撵了去,莫使她在营门口闲逛,若仍是不肯走,便只当细作射杀了。”
两名兵丁执起弓,搭上箭,满满地拉开,闪着锐光的冰冷箭镞一瞬间对准了桃娘和车辕上的车夫。
只听桃娘咯咯一笑,“七娘如今好狠的心,也罢,不愿认咱们这些旧亲便作罢,只是,连阿兄都不愿望探了么?”
这话宛如钩住穆清脚踝的铁钩子,猛地勾带住了她往回走的脚步,牢牢地被钉在了原地。
“庾阿郎亦在折墌城中客居着,七娘当真不想去见上一见么?”桃娘柔声细语地补了一句,却教穆清浑身微不可见地战抖了起来,两个月前杜如晦问她可有庾立夫妇消息时的迟疑神色霎时涌上她脑海,她用力咬住后槽牙。
“七娘也不必探究奴家这话的真假。”桃娘仍旧亲和地笑语,言辞间渗着一丝丝阴冷气,“论到底,庾阿郎的死活与我究竟何干,奴不过跑个腿,前来知会一声。七娘大可不必全信奴,与奴亦无碍,这便告辞。”
穆清蓦地回过身,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扬声道:“我同你去。”
桃娘笑得极其温柔,“这便是了,七娘素不知,五年不见,庾阿郎是有多惦念。”
穆清正了正肩上的斗篷,一壁走一壁翻戴上斗篷上的兜帽。
守营门的队正满脸担忧地上前拦挡在了她跟前,“夫人果真要去?此时离营似乎,似乎不大妥当。或在下安排几人陪着夫人同去?”
穆清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无事。”心内又补了一句,秦王殿下这不是破折墌城去了么?能否平安无事,全赖他破城的速度了。
队正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辆暗色的桐木马车,带着他们素日在营中口口相传的顾娘子渐行渐远,一名兵卒探头问道:“来的那位夫人瞧着便没安甚么好心,顾夫人这一去,可安稳?”
“大约是极凶险的。”队正茫然答道,口中虽道着凶险,心中却莫名地坚信,这位顾夫人,必能如前几次涉险那样,有惊无险地安然归来。
……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穆清的手藏在斗篷下,紧紧地揪着胡袍的袍裾,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格照进车厢内,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另一半则隐藏在暗沉中。
桃娘阴仄仄地笑道:“不过见几个亲眷,七娘怎这样一副胆寒的模样?要教二娘见着,还当我使脸子予七娘瞧,倒要责我。”
“亲眷?”穆清“噗嗤”一笑出声,把桃娘惊了一惊,闭上了口。
过了半晌,穆清望了望车外,忽然说:“这不是往折墌城去的路。”
桃娘怔了一怔,借着月光将穆清面上的神情细瞧了瞧,却见她淡泊如水地端坐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变化,桃娘蹙了蹙眉,掀开帘幔探身去问车夫。两人音量压得极低,仍有只字片语从帘幔外传进来,穆清竭力捕捉到几个字,“浅水原”、“交战”、“避让”几个字从车夫的口中蹦出。
桃娘往车内撤回身子,狐疑地往穆清面上一扫,不觉有甚么,便重又坐了下来。浅水原已开战,故马车要绕路回城么?穆清不动声色地悄悄揣测。自己方才不过随口胡诌了一句,竟套出了眼下的情形来,却是她不料的。
折墌城的城楼上戒备森严,临近城门时穆清侧头望去,俨然一副兵临城下的严酷气氛,这多少令她放下些心来,多半是梁胡郎真心实意地降了唐,此时正在浅水原合兵抗击薛军,以二郎一贯的雷霆手段,大致明日午后便能攻城,只需熬过今晚和明日晌午……
正暗自排算着,马车已停在了一座府邸前,桃娘率先下了车,立在车边伸过手,“到了,七娘请罢。”
穆清只当未瞧见她伸出欲要搀扶的手,自顾自地下了车。
桃娘讪讪地缩回手,向迎出门来的一名仆婢低语几句,那婢子提起裙裾回身便往里跑。穆清偷偷地深吸了两口气,稳了稳心神,小心地藏掖起所有的情绪,举步随在桃娘身后。
虽是夜间,府邸内院几步便是一尊石灯,尽数燃着,将整个内院照得通明。走了一会子穆清方发觉,原并非往府邸的后院去,却是穿过足有七道院落小门,越走越僻冷,好似从这座府中走入了另一处宅院,直至穿过第八道院门,走进一座草木杂乱的小院,再无石灯照路,四周一片阴沉感。
小院内隐约有一间屋子,并未亮灯,黑沉沉地静立在院中,毫无生气,向外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摸索着走到小屋门前,桃娘停下脚步,阴冷地低笑两声,叩了叩门,“奴已将七娘请来。”
☆、第一百八十章 金城离殇(十五)
小屋内了无声响,一息,两息……
桃娘屈起手指头,迟疑地在门上又轻叩了两下。
正在穆清几乎要怀疑屋中并无人时,门内忽然传出平淡无澜的一声,“进来罢”。桃娘推开门,陈旧的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扑面而来的气息教穆清忍不住向一边侧了侧头。
屋内火光倏地亮起,只昏昏地一点亮光,桃娘向一边侧开一步,整个屋门显露在了穆清面前。“七娘,进去罢。”她垂首小声催道,口气中倒没了方才的寒意,借着屋内透出的昏暗烛火,她分明瞧见桃娘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好似极力地要将无奈和不忍掩藏在淡漠之下。
“去罢,既到了这里,总是要去的。”见穆清顿足疑虑,桃娘又催了一遍,这回竟还带上了一丝细微的叹息。
穆清暗暗一咬牙,抬脚跨进小屋。屋内的气味兜头直下,一股*,霉变的气息中缠绕着焦糊,血腥的恶臭,较之在门外时更是浓重,熏得她不由深皱起眉头,一声干呕险些从喉咙中冲出,忙伸手捂住口鼻。
屋内娇柔的笑声肆意响起,仿佛笑得要岔气儿似的断断续续道:“庾立,庾立,你可瞧见,她,她这一脸,嫌弃的模样,你瞧瞧。”
穆清只觉浑身的血皆往头脑上涌,下意识地想寻个甚么东西往那笑声发出的方向砍砸过去,却只来得及微微动了动手指头,便被从屋子角落冲将上来的两名壮实婢子牢牢押住。
幽暗处出发出两声闷哼,伴随着铁链牵动之声。烛火微晃,换了人执拿。昏黄的烛光映出顾二娘一张精致得美轮美奂的脸庞。她端起烛灯缓步走向铁链“咔咔”响动之处,一面柔声叹道:“庾郎,你这又是何苦,何苦来的。”
烛光照亮之处,残破的躯体被铁链锁扣了一双手腕,高高悬挂起手臂,身体却如一团破败棉絮一般瘫软在地。身上的破绫袍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一团团的焦黑和深褐的血渍交缠在一处,大约是受了烛光的刺激,这团脏乱破败中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哼。显然正强抑着巨大的痛楚。
穆清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盯着那被锁吊在铁链上的人,一颗滚圆的泪珠从将要瞪裂的眼眶中跌出,顺着面颊滑落下去。那人的头发蓬乱地覆住了大半边脸。看不见五官,这个人脱了形。饶是如此,穆清一眼便知那是谁,她张了张口,嗓子眼干得发痛。带着血腥味嘶哑地唤了一声“阿兄”,便再发不出一个音来。
顾二娘一阵轻笑,凑近庾立。一手执着烛灯一手轻抚上庾立的面庞,“西北多年。风沙吹得你的样貌都变了。你可还记得余杭的斜风细雨?可还记得江南的湿潮?可还记得你在后院临水阅书时,在一旁竹林中偷瞧着你的人?”说着她幽幽喟叹,声音中的狠绝荡然无存,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哀怨。
仿佛她从不曾指望庾立作答一般,俯下身,一手五指插入他蓬乱的发中,替他归拢梳理乱发,一面径自喃喃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那也无怪,你满心满脑记的皆是她,还怎容得下旁的?不记得也不打紧,我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从不曾忘记半分。往后你只管听我说便是了。”
“你……”庾立偏了偏脑袋,避开她的手指,费力地从喉咙中硬挤出声来,“你将七娘送出去。我在金城与你夫君为敌……这与七娘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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