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大郎为敌,又与我何干。”顾二娘直起身,转手抬起烛灯向穆清照了照,“咱们三人,自小在一处,如今你我又多年不见七娘,不过请来叙谈叙谈,有何妨?到了甚么时候你都护着她。”说着竟露出了佯怒微嗔的娇羞模样来。
穆清蓦然醒悟,瞧她这般光景,许是已失了些许神智,只不知究竟失了多少,也不知是否人伦尚存。她曾在医籍上看过,现下比照着二娘的行径来看,正有失心症的表象,万不敢再激怒她,只得忍下怒火,静观其行。
她执着灯,撇下庾立,一步步向穆清走来。身后的两名壮实婢子伸手抽解了她发髻上的发带,又将她的手臂反剪捆扎在身后,捆结实了便一把推至硬冷的地下。满头的发丝因没了发带的束缚,瞬间倾泻下来,披落到她的肩头。
顾二娘随手捞起一撮她的发丝,啧啧称道:“瞧这头发,云鬓堆乌,都赞我好容色,又怎及七娘半分?可见那些人全都该死,满口的阿谀谄媚。”
穆清缓了缓神色,细声哄道:“二娘多心了,论及姿容,谁人不知二娘自小便是出类的。”
“当真么?”顾二娘回眸看进穆清的眼睛,露出一丝孩童般纯真的不确信,眼见着脸上将要浮起欢欣,却猛然僵了僵,眼中的不确信顿时化为乌有,一双眼珠子中充满了戾气,犹如两颗玄色寒冰,手速极快地另拽住了一大把穆清的发丝,气力极大地将她从地下拖拉起来,几近疯狂地朝她怒吼道:“贱妇!都将我当作痴儿一般愚弄么?”
穆清头皮连着头发被她这么一拽,疼得眼中又滚出了眼泪来,只咬牙不作声。顾二娘盯着她的眼泪,仿若从未见过似的,怪异地“嘻嘻”一笑,“哭甚么,你不知么?在薛府中,谁先流泪,谁便要落败,你瞧,你先落泪了,我却还好端端地在笑。”旋即她又深叹一声,“熬了那么多年,我倒忘了这落泪是怎么个滋味。”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沾起了一滴穆清面颊上的泪珠子,探究地细看了看,忽然欢喜地笑起来,“如今便要好了,薛举已经死了,真真可笑,临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薛大郎又是个好摆弄的……”
穆清惊异地轻轻“啊”出了声,顾二娘耳力却是不错,立时便听见了,羞怯地笑了笑,俯身拢住穆清的耳朵,“左右你也活不长久,我便将这桩秘事告予你知,你只管带着这秘事深埋地下……阿翁的饮食一直由我料理,那日心绪不宁,一个不仔细,多撒落了些料在里头……日后便是大郎的天下,亦是我的。”
言罢大笑连连,竟是止也止不住,一壁笑一壁自语,“真真是可笑得很。”穆清方才还猜测她是否患了失心之症,此时又不能断定了,形似疯邪,心思倒仍旧不违她的本性,只是手段越发狠毒了。
门上传来的“剥剥”轻叩声,似震雷一般,终是打断了她恣意的大笑,桃娘的声音在外头禀道:“二娘,阿郎回城了,目下已锁闭了城门,赶着往府里来了。”
顾二娘遽然咽下了一半的笑声,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朝着门的方向应道:“你速去替我备套干净衣裳,我这便过来更衣。”语调平静,全然不似适才的疯癫状。
外头的桃娘领命而去,顾二娘在铁索悬臂的庾立与反捆了双手的穆清之间来回望了一望,转了转眼,“也有五年未见了,怕是挂念得紧,你们便好生叙旧,时日有限,更当珍惜。我且失陪了。”
说着手上一松,放开了紧拽着的穆清的头发,领着两名婢子往门外走去。穆清因她骤然松了手,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直至听见门上落锁的响动和离去的脚步声时,方挣扎着自地下坐起,来不及站起身,便直朝着庾立那边跌跌滚滚地爬去。
“阿兄,阿兄。”她的喉咙口似堵上了一团绵软物,抑着嗓音泣道:“你且忍耐一阵,秦王就快破城了。方才听见不曾?薛仁杲回城,立时锁闭了城门,可见是在浅水原战败了,撤逃了回来,用不了多时,咱们便有救了……”
庾立好像不曾听见她的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沙哑着声音缓缓道:“你为何要来。”
穆清停口愣了一息,“阿兄被她拘在此,我如何能不来。”
庾立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似是要咳嗽,却无力咳出来,声响过后,他摇了两下头,“我已是将死的了,你来与不来,皆是一样,何苦要白搭上自己……”
“阿兄说的甚么话,这不还活着么。”穆清急急截断他的话,“我既来了,便料算定了有几分把握能带脱身,阿兄只管撑着便是。”
“一口气罢了。”庾立气息微弱地说:“手脚皆已被敲骨脱筋,已然不中用了,七娘听阿兄一句劝,自想法子脱身,莫要再管我。”
屋内黑暗,月光却皎白,从窗棱照透进屋子,正照在庾立身上,穆清低头看去,心跳顿停了一拍,倒吸了一口寒气,他一团糟乱的血色袍裾上破了一大块,露出一截森森白骨,正是小腿的位置,她忍不住呜咽起来,说不出一句整话。
庾立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面目,亦无了人形,穆清再无法将他同往昔那儒雅翩然,质地如玉的模样联系在一处,只是一味地哆嗦着身子,摇头哭泣。
他既已抱定了心念,反倒显得异常平和,“莫哭,莫哭。都已做人阿母了,便不该再哭。快同我说说四郎,尚未得见,也不知长得像你还是像克明。”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金城离殇(十六)
穆清哪里会不知晓他的用意,用力咽下眼泪,抖着声音道:“阿兄不必问我,待咱们出了这境地,随了我回长安,亲眼见见岂不好?手脚断骨又有何惧,我认得一位名医,极会医治刀棍外创的,他必定能医好阿兄。”
庾立默了半晌,叹道,“我怎能抛下叶纳一人在金城,倘若……倘若……尚要劳烦你与克明,将我送回金城。”
“阿兄又胡言乱语,我岂会另阿嫂独身一人在金城?待咱们回了长安,我便命人去将阿嫂接来……”
“不必了。”庾立凄然一笑,“她,再来不了了。我原已料算到今日情形,特意寻了个说辞,遣了她去长安投你,哪知她竟又回来了。回来没几日,薛府的人便砸了金城长史府的门,我劝也无用,责也无用,她拧着性子死活不愿同仆婢一同散去,执意要与我一处伴着。也怨我,她那样的性子,也非初识,我原早该想到的,真个儿是害了她。那毒妇,竟将她半截身埋在地下,教我眼睁睁地看着,百名箭弩手齐射……”
庾立低吼了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仿佛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来回想那时的情景,鲜血顺着唇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细微的“啪嗒”声在如同坠在穆清心间的锥子,一下下地刺扎着她。
“怨我,我本就不该放她西归,我私心想着,大难当前,身为女子,必是愿与夫君相守一处,一念之差,竟教她罹了难。”穆清的喉咙如有重物坠着。艰难地沉声说道,“她临走前同我说,待安定了,要与你回余杭去,开馆授课,生儿育女,安稳过活……”
说到此处。穆清仿若又见着叶纳临行那日同她说话时的情形。灵动的身姿,明媚的笑容,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坚信。她再开不了言,闭口慢慢地将喉咙口的粘滞着的胀涩咽下,使力挪动膝盖,快速向庾立那边挪移了一些。一字一顿,郑重道:“你要安然活着。才对得住她。你已负了她一次,断不可再负一次。”
庾立闷声低泣起来,隔了片时,又争持着昂起头。着力点了两下,震得铁链哗哗作响。
穆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以膝盖点地。扭动了几下身子,自地下站立起来。走到高高的窗棱下面,抬头向外望去,先前还有皎月当空,此时月已西沉,不知沉到了何处,天色乌墨一般黑得化不开,远处的天际边却隐约有一道细线,将天地分割开。她心头一振,回头向庾立道:“再忍耐一阵,天将亮了。”
话音才落,外头院子里起了一阵响动,穆清一面扭绞着被反捆在背后的双手,一面快步走到门后贴门倾听。
院中脚步杂乱,三五人四散奔逃,却无人在意这间小屋。有人高呼,“唐兵这就要入城了,各自保命去罢。”
又有人催喊:“还不紧着逃命!待天亮唐军屠城时便再走不脱了。”
穆清心跳得厉害,振奋不已,暗说,到底未算差了,二郎果然神速。再回头去看庾立,但见他亦升起了冀望,忍痛偏头望向门口。
突然院中又响起了不一样的步伐声,不似方才的杂乱无序,听着却是齐整划一的,火光晃过,院内的红光透过门缝蹿进屋内。穆清心往下一沉,暗道一声“不好”,屋门便“哐当”一声,猛地被撞开了。
凶神恶煞般地冲进三名兵丁,第一个入内的高举起火把朝着庾立照望了两眼,后头两人即刻跃上前,将他连同铁链一道放了下来,也不看他的伤势如何,可还能支撑,不由分说地便向门外拖。
擎着火把的那人朝屋内挥了挥火把,腾地照亮了缩立在一扇门边的穆清,因她披散了长发,倒把那兵丁唬得一抖手,差点儿将火把扔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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