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手慢慢自佩刀上放下,低头思索一刻,“玄甲军若不在,攻城中那些奇袭突击的活儿,要怎生是好?”
“这不是还有我呢么?”脆亮的嗓音在大帐的一角响起,大伙儿同回过头去。却见英华眉眼含笑地上前两步。双瞳明净,英气凌云地注视着李世民,“二百骁骑可够使了?”
李世民怔愣不语。他自心底从未想过真要英华替他冲锋陷阵,她忽跳将出来主动请缨,却要教他作一个举步维艰的决定。
李秀宁沙哑着嗓音,颇有几分得意道:“二郎莫小瞧了她去。她那二百骁骑绝不差你的玄甲郎们。”
“你若不愿她上阵,或即便上阵也只留她在身边护着。那便大错了。”杜如晦踱道他身边,压低了音量悄声道:“如若要小心藏护着,一来她自个儿十分不愿,二来。这世间便再无英华。”
说罢他退开两步,转过身紧催一声,“二郎还在犹豫甚么。赶紧下令,派人知会李公与大郎。”
李世民用力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倏地双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的犹豫不决荡然无存,断然低喝,“来人,传令。”
……
十一月初,集聚了一整夜的寒冷,在天亮前尽数释放,化为冻霜结得遍地泛白,半明半暗的天色,映着野地里白皑皑的一片,仿若下了一场细雪。城墙下的河沟中起了薄薄的一层冰渣子。
因这条窄窄的河沟,此处成了全程防守最稀疏的所在,守将或许是觉着这河沟勉强算得上是条护城河,便只留了不足五百的兵夫在此看守。
此刻日夜交替,城楼上的兵夫也正要替换交班。守了一夜的兵夫又寒又饿,心里早起了毛,心思全在营内的热粥暖被上,巴不得替换的人早些来。偏早起要去城楼当值的那一拨,方从暖和的被子中钻出,睡眼朦胧的,又要走出教炭火暖了一整晚的营房,心中也是百般的不情愿。
百来号的两拨人拖拖拉拉,骂骂咧咧地交着班,竟未有一人留意到城楼下河沟中细微的异动。
四更时分,英华便领了二百骁骑,隐匿在离城楼最近的树林中。待到天色微明,二百人将马皆紧缚在树上,卸下革甲长兵刃,只着了一身单戎袍,随身带了便藏的短刃,悄悄地从树林中出来,朝着那河沟小跑去。这二百骁骑俱受过严训,身手上乘,脚下虽疾步快行着,却未惹出甚么大动静来,一身乌色的戎袍,正融于天亮前的晦色中,悄然不觉。
到了河沟边,英华挥手示意众人矮身匿于河边残枯的芦苇丛中,静静等待了一刻钟,眼瞧着换班时分将近,城楼上的兵夫三三两两地懒怠下来。英华回头低声令道:“二人一组,从那水面下过,顺着通入城中的河沟进城,入得城中小心藏匿等候,莫要闹出响动来,可听明白了?”
众兵默默点头,英华回头望了望结起了薄冰的河面,“天寒地冻,入水后更是冻骨的冷,大伙儿且忍耐一回,待上了城墙……”她竖起食指,一指城楼,“上头有的是干衣裳换。”
人群中有人低低地笑了数声,却听不出笑意,只觉一股冷冽的肃杀气。
随着她一声短促的“去”,两两一组的悍勇兵士不带一声哼地没入刺骨冰冷的河水中。入水过半,英华进入队中,与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向河岸,行到水边,尚未入水,一股淡淡的水腥气糅合着寒意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滑入水中,锥骨的刺痛立时紧紧缠上她的四肢,令她险些失去意识沉入水底。下一瞬,她用力咬住下唇,奋力划动了几下,知觉方才一点点地回到她的身子里。
她身后的那些兵勇们,虽说与她同训多年,早已惯了她的强悍做派,此刻见她当真一同入了水,也不觉心头一震,不论身手多好,气势多强劲,终究是个女儿家,如何能抵得住着要人命的寒冷冰水。当下多少不由暗想,女儿家尚且如此敢当,何况是一向以悍猛著称的骁骑男儿,自是添了几分士气。
二百兵勇尽数上岸时,已身在城墙内。天色开始蒙蒙发亮,日间当值的兵夫终于摇摇摆摆地列队过来,一瞧那步态,便是迷蒙未醒的。
英华浑身透湿,贴着墙根默立,身上的水几乎快要结成冰,见换班的兵夫终于出现,她心头大振,甩掉了几分令人发颤的寒冷,从革靴中抽出一柄前臂那么长的短刃来。众兵勇见状亦俯身自各自的革靴内抽出短刃来,紧握在手中。
英华向后一招手,弓着背贴墙根无声无息地摸上了城墙,东边的天际透出了第一丝白光,交班的兵夫终是瞧见了她的存在,却只依稀见着一个轮廓,看不真切,一名军头冲着她囔了一声,“甚么人?在那边作甚么?”
她顿住身形,凝神静气地盯了他一眼,那名军头不禁紧张起来,加大声量,“谁?作甚么……”一句整话尚未说完,一条如豹般的身影一跃而上,瞬间转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已果断地划断了他的喉咙,那军头咽下半句未说完的话,连声呼痛都不曾有,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下。
面前的其余兵夫惊见这一幕,愣了一息,忽然间似乎是一齐醒过神来,大声囔起来,各自去摸自己的兵刃,英华身后静候的兵勇们,仿佛受了这惊囔的刺激,潮水般地一拥而上。混乱中她只喊了一句,“莫弄脏了他们的衣裳。”
那些守城的兵夫哪里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骁骑的对手,英华心中默数未到三十,最后一名兵夫也绵软着躺倒在地。她上前低头一瞧,果然个个俱是遭割喉而亡,刀锋过处分寸刚刚好,未教那污血喷薄出来弄脏了衣裳。
二百人快手快脚地剥除了他们身上的衣裳,褪下自己一身将要结冰的衣裳,麻利地换上。另有十来名骁骑,背对着围成密密的一圈,将英华围拢在内,好使她也换过干燥的衣裳。
不多时,天光大亮,二百名“隋军”,一半在城楼驻守,一半静静回了营房。地下的百具尸身皆教他们搬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叠起枯草麻布袋子等物遮掩。英华在城墙上头来回走了两圈,仔细看过下面的地势及可攻往主城楼的途径。最后立定于城楼上,在弓弦上搭起一支鸣镝,尽力射出。
鸣镝呼啸飞出,落在树林外的地上,林中候等着的两名斥候一见鸣镝,不发一言,拨转马头,火速便往回赶。
五万大军早早集结列队,远远望见两名斥候一前一后地疾驰而来,众位主将不由自主地皆从座上立起。
“二公子,杜先生。”行在先头的那名急带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顾娘子已然得手。”
杜如晦摸了摸下巴,低下头无声地笑笑。再看李世民,一脸的振奋,剑眉竖起,眼中似有被强抑着不得释放的烈焰,回身挥臂高呼:“诸位将士!大兴城就在眼前,今日咱们一鼓作气攻下这城池,明日便可接了妻儿来城中团聚。”
诸将因先前晋阳遭刘武周与突厥兵联合围逼,心中难免惦念家小,今日一听这话,无不心胸激荡,很不能立时便更狂风席卷般地攻入城防。
李世民纵马跑至军阵前方,云梯攻城锤已俱备,第二阵的强弩手也尽皆到位。他纵声长笑,高举起手中的长刀,“便是在今日了!头一批登城的勇夫,每人赏金饼一枚。射杀郎将以上者,每诛一名,赏细绢五端!”
重赏既下,兵阵中热血沸反盈天,直冲云际,乌压压的浪潮般的大军,从三个方向,直扑向大兴城,作势就要将偌大一座城吞没。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安锦年(二十)
阴世师站在城楼上,未见着奔涌而来的兵马,先望见了高高扬起的一团巨大的黄色烟尘,如同一脉雄壮无边的山,以极快的速度倾轧过来。他纹丝不动地立定在原处,这景象早在唐军围城之初,他便在心中构想了无数次,不过是早晚罢了,他苦笑一声,无望地阖上了双眼。
卫文升年已过七旬又七岁,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一望眼前这情形,手脚顿时气血全无,冰冷冰冷地发颤。一时又有斥候来报,长乐宫,城东驻扎的大军亦同时袭来,护城河处的城防已失,五百守兵已教人屠尽,眼下正冲主城楼这边奔来。
卫文升牙关一咬,一口气续不上来,直直地向后倒去,身后的亲兵随从忙上前托扶住,才未后脑着地。阴世师转头看了他几眼,瞧这般光景,也不必等唐军来砍杀,他已是气若游丝,遂平静地说:“卫尚书年事已高,不宜参战,你们便将他好生送回城内他家宅中。”
亲兵领命而去,阴世师大口呼吸了数次,虽显败象,战却仍是要战上一战。他高声呼喝起弓弩手,分前后两队在城垛口列好队阵。前几日为射落孔明灯,箭镞损耗极大,他不得不命人将最后的那些箭矢尽数搬上城楼,一再下令予弓弩手,力求箭无虚发。
巨石滚木等是早先已备下的,此时也在城楼上严正以待着。城楼上正来来往往地紧密忙碌,准备迎敌,城楼下不知何时来了数十名商户,领了家仆各几十名,搬抬了一只只大酒缸。招呼着兵将们来饮酒。
领将们大多认得为首的那名胡商,正是城中最大的酒肆店主康三郎,故也无人拦他,只遣了兵卒往城楼上通报阴世师,说是有商户送了阵前酒来。阵前酒壮胆原再寻常不过,阴世师并不加阻拦,应过一声“知道了”。便随了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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