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心头被一股暖流激荡,一手紧握住杜如晦的手。好稳住身子不致踉跄,另一手伸向英华的面颊,“长得这般高了,生得也好看。”穆清泪眼婆娑中见她已高过自己小半头。眉眼清灵,身姿舒发,眉宇间已褪去了往昔的稚气。更添了几分端稳。
她抬起眼眸,两行泪线滑落到面颊上。口气中带上了一丝怨怼,“阿姊当真狠心,不见三载有余,见着面竟不问我惦念不惦念阿姊,却一味说生得如何。”
这话忽地就带住了穆清眼底的泪意,心内忍俊不禁,“这原不必问的,你怎会不念着阿姊。只是这几年你大了,阿姊倒真未料到出落成这样的好样貌。”
英华破涕为笑,抬起手臂,依着衣袖拭了拭面颊上的泪珠子,“阿姊以往一直觉得我丑么?”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一场亲姊妹久别重逢的形景,教她一句话尽破了,阿柳一面笑,一面擦着泪。
英华一时又欢悦了,领着穆清在宅中转了一转,这宅子六进四合,带了个不大不小的园子,亭台楼阁塘子俱全,较之东都的宅子,足大了三倍。待走到前屋正堂,贺遂管事已领了十来个家人在院中立等着。
穆清扶着一张高椅缓缓坐下,贺岁管事走近堂内便要行大礼。她只得又再费力地站起身受礼,“贺遂管事可莫再行那些个虚礼了,咱们原就不兴这个。”稍显老迈的管事连声应下。
穆清向院内环视了一圈,院中的杂役仆婢大多是生脸的,贺遂管事揣度着她大约不惯用这些新人,忙上前道:“阿云阿星她们几个旧人,在余杭顾府内守着,眼下外头乱着,一时也接不过来,就是咱们几个从东都出来,也极是不易了。”
穆清点点头,李密与王世充在东都附近酣战,能出来确要费番周折,她笑着指了指屋外的仆婢,“仍是按着旧例来约束,爱说嘴的便安置在外头粗使,多生事的不可用,发卖了事,内院只需添一人进来,补了阿月的空缺,余下的便请贺遂管事自行调遣。”
连日坐车跋涉,使得她浑身疲累,腰肢欲断,随意吩咐了几句,便遣散了众人。英华本憋了满腹的话要同她说,见她力倦神疲的样子,也不忍心搅扰,只道:“阿姊去歇了罢,待阿姊睡足了,我再来陪着说话。”
杜如晦领着她往后院内室去歇下,内室的陈设用器皆是旧物,连那床榻上的被衾软枕,悬挂的帷幔,都是自东都宅中带来的。她向来惯用旧物,只是这些旧物此时此地出现,总教人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二郎私心,念着英华亦在这宅中居住,一应布置原要更华贵精致,未曾想英华只说怕阿姊不惯用,便自作了主张尽数撤换下,锁入库房内,换上这些旧物。这却也好,我本也觉着不妥,倒省免了一番推让口舌。”
杜如晦的话令穆清心跳一顿,“这么些年了,我只当二郎能渐淡了心思,且他对长孙氏也已起了情意,他对英华……”
“只怕从未放下过。”杜如晦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后背塞了一只锦靠,“你莫替要操心这些,我原就说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这绝非旁人能插手的,从前不能,以后更是不能。”
穆清依言不再提这话,靠躺了一阵,她又想起另一事儿来,“自打出了余杭至今也有七载,细数数,竟不知住过多少不同的宅子。”她曲起手指头掰道:“江都,东都,弘化,晋阳,大兴……可有漏的?”
杜如晦侧身拢起她手指头,“累你四处搬挪流转了,这一回,大约是不必再搬了。”
“迁至哪处皆一样,你若在,便是家宅,你若不在,终身所居,也只是客居。”言罢她自顾自地弯起眼笑了笑,竟有些羞赧,也是累极,转头睡去了。
这一歇,便歇到了上元节。因唐国公初入大兴,年节中的事极多,大兴宫中的傀儡小王赐宴数日,李家又有流水般的宴席。新晋显贵的内眷们忙不迭地相交往来,穆清手中亦堆叠起了一大摞的帖子。
早几年,这些大红粉紫的帖子是她每逢节庆最为不愿见的物件儿,而今却可借着日益沉重的身子,理所当然地遣了人去推却,她虽乐得清闲,杜如晦却日日酒宴,一日不得空。
入了大兴已有半月,她听贺遂管事说过城中东西两市极为热闹,丝毫不输东都,离着永兴坊亦近,早动了心念要去顽逛一番,怎奈杜如晦却不允她出门,半月来既不愿去赴宴应酬,也出不得门,只得闷在家中。
幸而英华已不似往日那般整日呆不住地往外跑,故家中有阿柳英华相伴,亦有拂耽延可逗弄,倒也不算太过烦闷。
这一日天气甚好,阿柳伴着她在园中坐了做些针黹,英华与阿延笑闹于前,贺遂管事来报称有故友来访,穆清一愣,“这倒奇了,大兴城中何来的故友,请他在前堂坐坐,我收拾了便来。”
贺遂管事犹豫不语,却听一声豪放长笑,“七娘何时这般见外?对某也端起前厅款茶的架子来?”
穆清抬头一望,园子那头抄手游廊上站着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康三郎。
“还不赶紧请进来。”她也不站起身,一面冲他招手一面吩咐贺遂管事请了他进来。家中无旁的甚么女眷,园中都是与他相熟的,也无避讳一说,康三郎也不见外,笑着大踏步地走来。
“何时到的大兴?”穆清摆弄着手边的红泥小炉,亲手替他斟上一盏热茶。
康三郎端起茶盏,“洛阳围战之初便出来了,那时听闻唐国公要取大兴,我自猜测大约大兴是个好去处,东都的铺子早已结了,左右无以生计,便携带阖家上下,并全副的身家,来大兴试一试。”
“现下作甚么营生呢?”
说到生意,康三郎眯起眼,弯成弧线,“可巧,初来乍到时,正有家酒肆急着脱手,瞧着还算是体面,原主着急出手,价钱也好,这便接了下来。才刚接了手,正逢年节,现今年节虽不及从前,却托了李家的福,宫中的宴饮,唐王府的酒席,全从我这儿采买的酒。”
“康三郎的酒,可是撬得动大兴城门的呢。”英华笑嘻嘻地走过来,取过石桌上另一盏茶。
取大兴城的细枝末节,穆清早先已听英华讲了不下三遍,故知晓康三郎酒解城门的原委。“你有奇功在身,多得些关照原也是该的。”
康三郎冲着英华嘿嘿一笑,“那日亏得英华及时相救,若非那一箭挡得及时,此时便不是我送酒来,却该是有人往我坟头上撒酒了。我康三向来有恩必谢的,本该早些来,奈何这两日李公府上有喜,直忙得脱不开身,直至今日方才得了空,过府来谢了英华,再瞧瞧七娘。”
“李公有喜?”穆清一怔,怎从未听杜如晦提起。
“并非李公,是二郎。”康三郎皱了皱眉,亦是满面疑惑,“年前攻城,才斩杀了守将阴世师,这眼下又纳了阴家的小娘子作妾室,还非得大摆酒宴,却未见过哪家纳个妾要这般庄重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长安锦年(二十三)
英华脸上的笑意与握着茶盏的手一齐僵在了原处,康三郎瞥她一眼,忽觉失言,忙换过话题,讪笑着向穆清道,“小娃儿何时降生?待三朝洗儿那日,某可要带了金盆来瞧。”
穆清快速地瞄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英华,心下亦是一沉,一面应着康三郎,“木盆便成,我这儿也不是甚么显贵人家,小娃娃命格还轻浅着,金盆太过贵重,恐怕压不住呢。”
康三郎眼头见识不错,见此情形,随意说笑了两句,便推说烦忙,起身告辞。
穆清站起身略送了送,再回顾英华,她的脸色已缓了过来,若无其事地饮着茶。
“英华,你须得明白,二郎他……”穆清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话说了半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顿了一顿,觉得还是照实说的好,有些话听着如同棒喝,生硬沉重,却能教人不至行了错路。“二郎现是唐王的二公子,以他的身份,妻妾群集原就是寻常。你也知晓,再往后大约也是位王侯,那时后院更是繁茂。随后……”
“随后他便会荣登大宝,三宫六院佳人无数,便是心有所专,身也由不得己。”英华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话,“自古帝王多无情,这道理我明白。阿姊放心,我既立下志不为人妾,即便是尊荣显达的帝王妾妃,亦不在我眼中。”
穆清点头不语,心底深叹,怎可能放心,从前年少,不爽快了尚会闹上一闹,现下人大了。闹腾是不会了,这份沉静淡然中不知蕴藏了些甚么,教人猜不透,难免担忧。偏二郎又是那样的不依不饶的心性,握定了再不肯脱手的。
“你年岁已是不小,既你已无意于二郎,那便极好。”穆清忽然起了个了断的念头。正色道:“过几日待你姊夫得了空。我同他商议了,寻个合适的人家,也该送你出阁。”
英华神色张惶地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不置信地盯着她,旋即稍带了心虚轻声说:“阿姊莫要同姊夫说这事儿,我,我想着。想要亲手助他荣登,我的事儿。待他步上了帝位,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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