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以晋阳城为据,并非拍着脑袋胡乱定下的。能使粮草不断的地方也就那三四处,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晋阳算得上一个,洛口仓也是一个。”次日闲来无事,穆清裹着挡风的大氅。手中捧着烧暖的小手炉,坐于院中太阳底下。同阿达闲说战事。
“可洛口仓却要远胜过晋阳去,天下粮米最后不都在洛口仓内了么?”阿达对着阳光,眯起眼,手中细致地擦拭着一套细鳞甲。若非杜如晦千叮万嘱要他看护家小,恐他此时早已重披战甲,阵前冲锋去了。
穆清在明艳的阳光下伸了伸手脚。舒展了一下略显沉重的腰肢,“为此说李密舍不下洛口仓。宁愿与王世充在东都耗时耗力,他便是教那黏黏的米粮粘住了脚,走不动道了,迟早要为此所累。恰又替李公争取了时机进占大兴,壮大扩充兵力,待李公强盛之时,李密与隋军早已相互耗费殆尽,无力抵抗李公的唐军。”
阿达微扯开嘴角,“这便是阿郎所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么?”
穆清笑着直点头,瞥见他手中的细鳞甲,忽想起一事来,忙停了笑,“昨日太守府来送消息的人说,英华已从大兴城外的楼观城先往河东报信,眼下正随着二郎沿渭水返往楼观城,只待时机攻城。”
阿达满意地点点头,转瞬又粗声叹息,抬头望望在院中顽耍的拂耽延,“只可惜阿延年岁太小,若现下已到束发之年,定是要让他去沙场历练历练,儿郎便该当如此。”
“要我说,成日介舞刀抡棍,倒不若随着阿郎与七娘多习学习学,那些个道理,统兵打仗的门道,怎么也比光知道使蛮力的强。”阿柳从后院转出,正听见阿达的感慨,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她与厨娘共抬了一口大缸,连拖带搬,累得气咻咻。阿达忙起身走上前,只一人便轻松松地将大缸搬至阿柳指予他的位置。
“若无蛮力,却也辛苦得紧。”放下大缸时他闷声回了她一句,惹得穆清咯咯直笑,阿柳一手叉腰,一副气结的模样向她道:“七娘你瞧瞧,往常只觉他憨实,如今也学得牙尖口利,竟懂得拿话来噎人。”
穆清不与她论,指着大缸问:“这是要作甚么?”
“昨儿太守府送来的那些豚肉,另几只野雉麻鸭,一时哪里就吃得完这些,今日正是小雪,刚好治下腌肉脯。”阿柳口中应着,手中也不停歇,絮絮地说了一阵,穆清只笑盈盈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上两句无关紧要的。
阿柳忽然停下手,放下手中正腌制的豚肉,试探着问:“我听太守府的人说,说阿郎在军中立下个劳什子的,甚么状来,可是押上了性命的,阿郎一向端稳,这回怎,怎……”
穆清不以为然地浅笑,“军令状。他愿立便立了,既立了,还敢以命来抵,自是十足把握能应付得来,也无需咱们替他白操劳了这份心。”
阿柳偏头狐疑地想了一想,也想不出甚么来,见穆清这般笃定,大约是不会有错的,她重新拾起那块豚肉,“罢了,我还是操劳这些个罢。”
……
十月初十日,三路大军,已将整个大兴城围得严严实实,每日分派了十数名斥候往城楼下刺探,得来的回报皆是防备严密,无懈可击。
此时倒也不着急攻城,杜如晦带着英华,换了常服,在城郊村庄内转了一两日,乡人遭受战乱荼毒多年,但凡见着大军过境,无不紧闭门户,此处也不例外。只是这个时节正该储藏秋收,却也不见麦秆稻草堆之类的,一片萧索沉寂。
及到正午,二人在村口的一个茶棚坐定,英华从囊袋中掏出一枚洒过胡麻子的大干饼来,扯开一半递与杜如晦,就着浑浊涩口的茶水嚼用几口,便能将午膳对付了。
才咬了两口,英华只觉脑后那根支撑的圆柱子后头有人窥探,她警觉地放下饼。不动声色地握住支立在身边的长刀,窥视的目光似乎又多了一道,悉悉索索地往她身后慢慢挨近。她倏地跳起,长刀即刻出鞘,回身便要劈下。
回头的瞬间,却将她着实唬了一跳,原在那圆柱后头窥视的。竟是两个六七岁年纪的孩童。长刀已高高举起。转瞬即要落下,耳边响起杜如晦短促的一喝,“英华!”她极快地在手腕上加了力。硬是偏过刀锋,长刀应声砍落在一旁的粗陋长凳上,骇得那两个孩童呆立在原地,继而尖声哭起来。
英华赶紧收回长刀。套入鞘中,起身去哄劝那两个孩子。“莫哭。莫哭。”她一迭声念叨了好几遍,如何都劝不住,气馁之下,又从靴筒内摸出一柄小巧的短刀。“莫再哭了,姊姊予你们顽小刀可好?”
一听一个“刀”字,孩子更是惊惧。哭声顿时又上升了几分。英华无奈地回身望向杜如晦,“姊夫。这可,这可怎好?”
杜如晦冷眼瞧着她哄孩子的法子,心中哭笑不得,不禁暗想日后她是否亦要这样哄逗他的孩儿。见她实在无法掌控,他苦笑一下,指了指桌上的胡麻饼。
英华恍然大悟,返身拿起桌上的饼,掰下一块递与其中一个孩子,那孩子立时转嚎啕为抽泣,抹着眼泪接过干饼,另一个也止住了哭泣,紧盯着那孩子手中的饼。英华赶紧再掰下一块送到他手中。
两个孩子顿时忘记了惧怕,认真地啃起饼来,那模样倒像是许久未见胡饼。
“大兴城郊今岁要遭逢饥荒了,不知能否捱过年节。”杜如晦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低声道。
英华吃惊地“啊”了一声,“大兴再不济,也是旧都,城中皇族不少,何至于民不聊生的地步。”
“带了多少饼?可还有剩?”杜如晦问道。
英华将囊袋中另两个饼取出,他接过饼,起身走到两个孩子身边,一人一个饼塞至他们手中,“拿着,带回家去与家人同食。”
小一些的那个孩子眨巴着眼,呆呆看着他,不知所措。大一些的那个,拿住了饼,尚且知道道谢,嗫嚅着稚声稚气道:“谢阿郎。”说完拉上那个小些的孩子,一转身便跑开了。
“英华,咱们赶紧回营。”杜如晦紧催一声,也急急地离开村庄。
两日后,唐国公与李建成那两营,同遣了人来传话,验看过周边农户村舍,确准了今岁欠收,饥荒已至。
“杜兄的意思是……”李世民站在一处高坡上,俯瞰下面成片了无生意的村庄荒田,紧皱了眉头。
“城外欠收,城内必定吃紧,眼下又要守城,城中百姓手中大约已没了余粮,生计迫在眉睫,正是策动民心的好时机。民心浮动之时,便是破城之日。”杜如晦伸手指向远处的城郭,“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最上乘的攻略。”
李世民抬起眼,遥遥地望向矗立的大兴城的城郭和城楼,“却要如何策动民心?”
“二郎幼时学史,可有学过《蜀志》?”杜如晦笑问。
“自然学过。”
“可曾听夫子讲过诸葛先生围困平阳,放飞纸灯出城救援的典故?”
“杜兄是要……”李世民眼中迷惑尽散,瞬时明亮起来。
杜如晦含笑用力点了几下头。一阵冷风吹过,他探出手掌迎风,眼下已是十月中旬,正是从西北向南吹的横风。“只望风向不变,晴好无雨。”
ps:作者随便说两句,为什么说到诸葛亮的故事,只说《蜀志》,而不说《三国志》呢,因为隋唐那个时候压根没有《三国志》这个说法,而是分了《魏志》、《蜀志》、《吴志》三部的,一直要到北宋年间,才合并了这三部,合称《三国志》。
另外,杜如晦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出自《孙子兵法》。意思是不靠暴力的战争手段,就使敌对方民心军心归顺。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长安锦年(十八)
暮色四合,正是万家掌灯时分。西北风吹得甚是劲疾,初升的那几颗星子好似被吹得摇摇晃晃。
这一日,守城的兵夫换到了第三拨,十人一队的巡查兵夫亦未发觉有甚异样之处。守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与坐镇城中的刑部尚书卫文升,二人裹紧大氅,顶着风,亲往城楼上巡了一圈,城外情形与前几日一般无二。
风冷且急,这阴将军与卫尚书见无异动,便匆忙下了城楼,互拱手道了别,正要各自往各自的住所去。突然有兵夫跑着赶上前禀告,只说城外西北处升起了无数的孔明灯。
阴世师与卫文升狐疑地对望一眼,不得其解,若是在寒衣节的那几日,城外乡野有人放飞孔明灯,再是正常不过,本就有寒衣祈天的乡俗,只是此时早已过了寒衣节,况且这样大的风,纸灯升空原就不合常理,又何来这般多的孔明灯。
当下两人重又登上城楼,极目远眺,果真有数以万计的孔明灯闪闪烁烁地腾空而起,借着风势,飘飘摇摇地朝大兴城这边飞来。不消半刻的功夫,灯光闪耀,飞临大兴城上空,犹如漫天的繁星降世一般,煞是好看。
城中步履匆匆正欲归家的百姓皆不由自主地停驻了脚步,举头凝望暮色中明灭不定的纸灯,满腹疑惑。坊间的民众亦从纷纷自家宅中走出,指着半空的奇景争相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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