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死士”二字,郑官意倏地停下了脚步,不置信地摇了摇头。顿坐于锦垫上,手肘撑在案上。双手抱头捂耳,压着嗓音低吼,“你为何要这般苦苦相逼?李建成逼迫于我,你是我亲妹子。亦要迫得我无路可走么?”一语道出了她深掩在心底的委屈酸涩,终是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郑官影愕然静坐于她对面。拍抚着她的后背,只待她一阵哀泣过后再细问。
“可曾记得。荥阳族中,咱们那位庶出的表兄,样貌最是出众的那一个。”郑官意哭了一阵,渐止了泣声,吸了吸鼻子,缓缓倾告。
“表兄?”郑官影眉心一抽,心下大约猜着了几分。意娘未出阁时,两人便已情愫暗生,嫡出的正经娘子,自是不会许给庶出的表亲,偏那位表兄还有略有些才干,意娘与杜陵杜家的大郎订下婚约后,他竟辞了父母族亲,独身闯荡去了。她们姊妹亲密,闺中无话不谈,故她知道这些事。
郑官意眼中又涌出了一汪泪来,忍着泪意点了点头,“表兄如今,如今,正是你夫婿的死士。也不知他如何得知的这一层关系,拿捏了表兄,来要挟于我。放言道,倘或我令顾七娘不自在了,表兄便自在了,顾七娘丢了性命,表兄便保住了性命。”
郑官影被震得了无知觉,李建成吩咐她将阿姊接来晋阳,她只道是要寻顾七娘的晦气,这背后竟有这些纠缠却是她万万不料的,她若是事先知晓,想尽法子也不会让阿姊前来。
“意娘,你切莫作下糊涂事。”郑官影手足无措,慌张中亦是红了眼眶,“杀人谋命的事,怎是你作得来的。且不说杜克明知晓了会怎样,仅是那顾七娘,你也亲见了,罗刹一般的人物,你又怎是她的敌手。”
郑官意抖着嘴唇,默默淌泪。
“林子,那林子……”郑官影声音中满含了战栗,“两年前,仅领着五六十人马,火烧逃贼,诛尽叛军余孽,便是她的手笔。今日咱们带去的人,也几乎都成了尸首,你瞧着她,弱柳迎风似的,内里心肠却犹如铁石,这样的女子,最是可怖,你是有几条性命,要去谋害她?”
“你莫要再说了,也莫再管。”郑官意用力咽了几下,似乎要将所有的眼泪都咽下,“顾七娘不亡,便是表兄亡,必定有一折损。现下她顾七娘又算不得正经的杜家人,表兄却……”她抹了抹面颊上的眼泪,声音果决起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弃表兄于不顾。”
……
穆清回至宅子中,几乎没有气力走上正屋前的那几级石阶。先是始毕可汗与刘武周的犯兵当前,方松懈下些,又突遭人截击,紧迫境地连轴转,及到此时,她的脑中已是一片麻木,只剩了最后一个感知,便是困倦。
她甚至来不及换去汗湿几次又干了的衣裳,倒在床榻上便睡了过去。阿柳去后厨转了一圈,快手快脚地煮了一碗汤饼端了来,进屋见她已在内室熟睡,只得放下汤饼,半支起内室的窗格,好散开些闷热,让初秋的凉风吹进屋内。
“这一整日的,也不进些吃食便睡,衣裳也不换件干净的。”阿柳摇头叹息,兀自端起汤饼退出了屋子。
这一觉,是自杜如晦离开后睡得最沉稳的一觉。她向来多梦觉浅,许久不曾这样酣睡,连阿达回来时急促的拍门动静都未惊动她。
薄暮时分,阿达风尘仆仆地赶回宅中,将门拍得山响,一进门又高声嚷,“娘子!”阿柳一把拽过他,一面上下前后地看他身上有无损伤,一面碎碎嗔怨,“嚷喊甚么,七娘正睡着。你是不知今日都遭逢了些甚么,想着就教人心惊。赵医士临行前千叮万嘱的不教七娘劳心,偏又劳苦了她这么一回……”
“只两日。”阿达急乱地跺了跺脚,伸长脖子望正屋那边瞧,“李公只予两日,若两日内七娘无法使突厥兵退散,李公便要撤兵回城。”
阿柳轻拍了他一巴掌,“常要怨我急躁。你倒是瞧瞧自己那样。怎的进城时不曾听说么?突厥兵已然退去了。”
阿达忽地停下所有的动作,木木地立着,他向来耳聪目明。此时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阿柳遂将这一日的跌宕起伏大略地讲与他听,直听得他寒毛乍开,愕然失语。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腾地跳起身。去写字条放了飞奴报信。
翌日清早天尚未亮,穆清梦中正与一股迷蒙不清的雾团似的怪物费力纠缠。正觉遭人卡了喉咙透不出气儿来,便被院内一阵马嘶惊醒。她坐起身大口喘息数声,稳下心跳来,只觉满身隔夜的汗味。再向外探看。又因天色昏暗看不真切,院内似乎有人在说话,她顿时清醒了七八分。趿起丝履推门出屋,“可是阿达回来了?”
院中的夜灯已尽数熄灭。淡淡的微光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听见问话,那轮廓停了晃动,犹豫着发声,“昨日便回了,眼下正要再赶去报信。”
“七娘怎起得这样早?”阿柳的声音从边厢房内出来。
穆清沉默了一息,蓦地出声道:“报信的事儿,交由太守府的人即可,近日,或另有要事,你且莫离城。”
阿达“哎”了一声,想起昨晚阿柳所说,估摸是要防着郑氏姊妹作怪。
……
飞奴已是只老鸽,经由阿达长年驯养,雨中夜间皆能识路送信,只惟恐半道遭遇了猛禽,故夜间并不常飞,也是因此,放飞它之后,还需另再遣人报信。
这一遭,飞奴时运甚是不错,一路飞来并未遭猛禽追袭,路途略有些远,它年纪又大些,待它扑棱棱地落入杜如晦双手时,已疲累得站立不稳。
一众人均在大帐内候等消息,此刻一个个倾过身子,伸长了脖子,数道目光灼灼地集中在杜如晦手中的纸管上。
他稳了稳手,展开纸管掠过一眼,面上浮起了一片不出所料的笑意,顺手将纸条递于唐国公,淡淡道:“晋阳之困已解。”
唐国公接过字条,逐字看过,心怀亦是一宽,点着头击掌大笑道:“极好。明日待送信的人来验报过,便可拔营启程。”说着又转脸向杜如晦,颇有深意地一笑,:“只可惜七娘未生就一副男郎身,倘也是个能建功立业的儿郎,以她的谋略胆色,绝不屈居你之下,若再有克明你的果决手段,我李家岂非如虎添翼?”
“李公过誉了。”杜如晦心中一动,暗暗喟叹,这位唐国公,心眼里揉不得沙子。眼下分明已分了阵营,大郎二郎各领一支,只怕李公也已洞悉他与二郎的牵连,果真有荣登的一日,未必就能容得下他。
李建成与裴寂随着众人轻笑了几声,因大伙儿俱都欢喜着,无人再提先前那设赌局打脸的事儿来,他二人也不至太过难堪。
又言谈商议过片刻,大帐中的人逐一散去,杜如晦独自一人踏着月色往帐中去,身后忽传来一声唤,“杜兄。”
杜如晦停步回身,却见李建成笑容满面地在后头赶了几步,上前拱手道:“杜兄与七娘之功,今日又添一笔,实是令人艳羡不已。”
杜如晦亦拱手回报淡然一笑,并不答言。
李建成走近两步,笑容依旧,眼里却透了几分阴冷,慢条斯理道:“七娘这般强干,想来再无人能奈何得了她,杜兄可安心阵前谋划。”
杜如晦呵呵笑出声来,“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怎还会有人不知死活地去招惹了她?大郎多虑了罢?”
二人相视大笑,各自择了一条路回帐,再无回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锦年(十二)
九月秋意渐起,西边的干冷的风横吹过来,晋阳城中的银杏一夜之间黄金装身。穆清连日在城中大市闲逛,已至第三日。
前日采买了米粮。昨日在酒垆中流连了半晌,要过一小坛毗梨勒,坐于窗边与阿柳阿达两人小口浅尝。阿达闷不作声,低头饮酒,阿柳却念叨起东都南市的康三郎来,“这毗梨勒比之康三郎家的葡萄酒,竟是差了不少。”
穆清执起面前的粗白瓷酒盏,微晃了晃,酒盏中的酒液浑浊不清,在这酒垆中却也算是上品了,无怪阿柳惦念康三郎家的酒。“如今战事四起,商路全断,倒真不知他情形如何。”
今日又往大市中游荡了大半日,与相熟的布商闲谈一阵,店主恰新得了帔帛十数领,见她来便热络地将那十数领帔帛尽数取了予她瞧,穆清却笑道:“这正要往寒天里过,谁个还买细绢纱帛来披,也该多置备些夹帔子来售才是。”
店主放轻手上力道,谨慎地展开那些轻薄帔帛,“娘子是娇贵人,不知眼下世道艰难也是有的,这东也打仗西也叛乱的,行商都停了生意,料算着来年开春,也未必能得安稳,能有这十几领新货极是不易,我且收了待开春成了奇货,能卖个好价,好抵充抵充我这布料上的亏空不是。若不是娘子来了,我断不会取来示人的。”
明年开春,穆清心中忽然唏嘘起来,不知唐国公这一路征战,到了明年开春能否成就一片新气象。临出征前,杜如晦同她说但要一鼓作气地直取大兴城,再逐一克破割据势力。以李公现下的兵力,胜算十有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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