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贺遂兆清剿河津逃贼之地,之后便未再来过,此处仍是这般光景,萧条肃杀犹似昨日,竟是分毫不改。”穆清轻声感慨。
阿柳探手掩了她的口,嗔怪道:“莫说了,怪骇怕的,教人瘆得慌。”
晃晃悠悠的马车不知何时停驻了,静默了一两息,车夫突然撩起帘幔,探头急促道:“前头不对劲,或有贼匪来袭,听动静他们骑了马,车带着人笨重,怕是跑不过,夫人快下车寻个隐蔽处躲一躲。”
阿柳这些年也是经了事的,心内虽慌乱,人总还镇定,麻利地跳下车,返身扶着穆清下车,三人弃车跑了一小段,穆清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捂住了小腹,心头数道惊疑划过,接二连三的事,也太过碰巧,这些偶发的事能以这样的顺序遇在一块儿,便绝非巧合。她脚下连连趔趄,小腹内生出一阵牵拉的隐痛,于是只得慢下脚步,扯住阿柳,摇头道:“不行,不行。”
车夫急得直跺脚,“夫人快些,再不加紧,贼匪撵上来,便再跑不了。”
来不及多解释,她焦急地看着车夫,“你可能骑马?”
车夫忙不迭应答,“能,能。”
“仔细记着我说的。”穆清换过一只手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指着阿柳,略微弯起了腰,额头上冒出几颗豆大的汗珠,“你带着她,尽力往西郊跑,去追你家夫人,要快,迟了恐怕她要遭险难。撵上她后,请她火速拨转掉头,来此驱逐贼匪。可听明白了?”
车夫边点头边跑回车边去卸车,阿柳伸手覆住她捂小腹的手,起了一层忧色,“不若你同他去,我留下躲藏了等你们回来,抑或使他一人去,我同你一处藏了,好有个照应?”
穆清摇摇头,快速道:“那些并不是寻常贼匪,指不定便是冲着我来的,我遁走他们仍是要追,你跑了,他们未必会在意。况且我怕是受不住马上颠簸。此处地旷难藏,我一人尚好匿藏,再多一人便又多一份险。再者,那车夫终究是长孙氏的人,你去盯着我才能安心。”
车夫卸下了马,牵着小跑过来,托着阿柳于马上坐稳,穆清殷殷地再嘱咐道:“快,定要快。”
二人扬鞭疾驰而去。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与粗哑的吆喝听来已不足百步,穆清咬咬牙,掉转身往后面的林子内跑去,一面跑,一面暗暗祈求,希冀那暗沉的密林能如同两年前那般,再给予她一次庇护。
她跑进林中,寻了一棵粗壮的树干,闪身匿靠在树后,调整起急促的呼吸。背紧贴到树干时,方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尽湿,粘贴在身后,湿凉一片。
林中静谧依旧,鸟雀叽叽嚓嚓地在树冠间掠过,和扑棱棱的拍翅声,是林中唯一的响动。穆清渐渐缓下呼吸,闭目紧扣起十指。
隔了许久,林中并不闻其他动静,她壮起胆子。细微地转动脖子,四下探望,并无异常。于是她又极小心地在树干背后转过身,一点点细碎地挪动步子,尽量不教脚下的枯枝散叶发出响动来,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晌,方才转过身来。
她从树干后头略微斜倾出身。向周身幽暗。林子外头的光努力向内透射,却在入林数十步的地方,被暗沉侵吞。故在林子外向内看,一片黢黑,瞧不清楚甚么,在林内朝外看。却能看得十分清晰。
此刻林外并不清静,三二十“贼匪”骑着马在林子边缘徘徊。进一步退两步,像是畏惧入林。“匪首”不断吆喝,遣人四处搜寻。果真是冲她而来,穆清暗说。这些绝非贼匪,贼匪怎会畏畏缩缩的不敢入林,瞧着倒像是一群仓促拼凑起的地痞无赖。
欲要对她不利的人并不少。穆清在心底盘算了一下,顾二娘是一个。杜淹是一个,李建成是一个,才刚被她诈退的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及突厥始毕可汗勉强也能算上。然此时此地,顾二娘远在金城,杜淹跟随着王世充转战洛口正同李密周旋,刘武周与始毕可汗疲于奔命,剩下的便只一个李建成。
李建成身处南下的大军中,尚有杜如晦紧盯着他,绝无可能分身来祸害她,可是他的夫人却在晋阳城内,连同竭尽全力要将她驱离杜如晦身边的郑官意,穆清心头倏地明朗起来,再探头细辨,人影憧憧中,果真有一驾马车停靠于一边的隐秘处,在林外许看不见,自林中望去,却瞧得分明。
林子外面的“贼匪”忽似受了甚么刺激一般,咋咋呼呼地跑进林中。穆清大惊,慌忙缩回脑袋,在树干后头藏好身子,只听见挥刀砍劈藤蔓枝干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便要搜寻到她藏身的这棵大树。
……
却说阿柳与那车夫,策马一路发足狂奔,幸亏长孙氏领着的那些府兵只是小跑步行,尚未走远。追撵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遥望到一队人马在前头急行。
阿柳忍不住在马上大喊,“长孙夫人!”连喊了数声,终于有人去车驾边回禀了。
马车和行进的队伍戛然而停,长孙氏从车中伸出头来张望。因阿达往军中送信未回,今早她特意指派了太守府中一名老练的车夫驾车去接了穆清,故她认得此刻纵马而来的,便是今日替穆清驾车的车夫,车夫身后大声唤她的那声音,她亦认得,正是阿柳。
马到近前,被猛然带住,勒得它长嘶一声。阿柳自马背上跳下,边向她疾步奔来边惶急道:“长孙夫人且止步,前头并无谁等着夫人去援救,来求救的那府兵实有问题。”
“你如何知晓?”长孙氏狐疑地问道。
“阿柳并不知晓,只来传七娘的话。咱们在城东郊林附近遭强人追击,七娘只说城西有诈,命我二人追来截住夫人,再赶回城东救她。”
长孙氏全然不知来龙去脉,直听得云里雾里,犹疑不定地摇着头,“究竟是何意,甚么叫城西有诈?她又如何获悉?”
阿柳急得团团转,一时她也不明白七娘缘何会有这样的推测,她只知七娘在城东,身陷险境,等着人去相救。
长孙氏虽迷惑,却比阿柳镇静些,命一名侍从去将先头报信求救那人找来问话,侍从去了一会子,蹬蹬蹬地跑回来禀,已不见了那人踪影,她略有所悟,却又不能确定。
阿柳红着眼睛,上前不管不顾地疾声说:“七娘还在城东死生一线,请夫人莫再犹豫,速去相救,她腹中还有孩儿,撑持不了多久。”
这最末一句猛不防撞进长孙氏的心坎,她浑身一凛,竟从未料到顾七娘已有了身孕。忽然长孙氏心中大呼,糟了,顾七娘头里那一胎,为替二郎立盟,殒失在了金城郡,倘若这一胎又因助她退兵而失,却教她与二郎还有何颜面去向杜克明交代。
“快传令,回头向城东急速进发。”长孙氏指了一名府兵去传令,又召拢了她的侍卫,命他们皆骑了马,跟着阿柳先行,火速往城东郊林去救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安锦年(十)
穆清屏息紧贴在树干后头,听着越来越逼近的吵囔声,默算着阿柳与车夫来回所需的时间。倘使长孙氏那边无异变,她带着的府兵该是这个时候驰回了。
林中搜人的“贼匪”虽叫囔得凶,脚下却顿顿缩缩,向林子内行进得极慢。穆清揣测着大约他们原是惧怕暗林,不敢入内,但有人敦促着他们往林中来,不得不来,故此才畏缩拖沓,不放步进来。催促他们进林子的,大略能断定便是那驾隐秘停靠的车中之人。
林子里吆喝着的声音渐次停顿,有那么一刻整个林子又安谧得似乎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未有人踏足一般。沉寂中,隐约有几声细微的动静蓦地抓住了她的耳朵,她忙侧耳凝神细听,确是“嗖嗖”的箭矢飞射声。
几乎同时,那三二十的强人惊呼起来,纷纷朝林外四散奔逃开,林子内嚎叫与被惊起的尖锐鸟鸣混成一片,再度乱成滚粥。
救兵到了,穆清心下一宽,继而又振奋起来,她探头向那马车所在处一望,那车因自恃藏得隐秘,仍在原处未动。亦或许是进退两难,进无路可走,退又有太守府的侍卫亲兵在外,出去便是自投罗网。
穆清扫视了一圈林子内的情形,已不见一名“贼匪”,她顾不得那驾马车如何,提起裙裾,慢慢从树干后头移步出来,静立了一息,便沿着来路向林外走去。
她走到林子边缘时,林子外面的侍卫正搬弄着地下的“贼匪”尸身,阿柳急着要带人进林子搜寻。穆清乍从幽密阴冷的林子里出来,触碰到外面尚且*的八月的阳光,浑身疏松开。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疼,她闭起眼,抬手覆搭在额上,好避开些强光。
“七娘!”有人激动地在唤她,听声该是阿柳,她逆着光线,转过头去。果见阿柳急切地向她跑来。须臾间就已跑到了她的跟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口中念叨着。“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到了此时穆清方转醒过来一般,侍卫们将地下的尸身一具具搬至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四周杂草不生。幼树折倒似炭条,大树半焦而立。这情形在她看来端的是眼熟。这片焦土,正是昔日火箭射烧河津逃贼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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