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随着她行至前院,果然满目黄灿灿的小扇叶,另有一半未落的悬在树上随风轻摆。耀得人心里亦暖意融融。
她在石桌边的石墩凳上坐下,秋阳的和煦与微凉的风交缠着抚在她的面庞上。心底倒有了片时的宁静,不觉暗自忖度,不知哪一日能安安定定地坐于自家院中,一壶薄酒。两人相携,看春花赏秋叶,稚子幼女绕膝承欢。
想了一阵。她唇边的笑意渐成了一抹苦涩,终是摇了摇头。“阿柳,叫人扫了罢。”
“这般好看,扫了岂不可惜。”阿柳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却也无奈。
转过三两日,长孙氏到了她这小宅院中探望。穆清的脾性她虽摸不透底,大略上还是知道些的,故未带那些虚虚实实的名贵药材,只命人捧了一盒子鲜枣,笑说,“太守府后院的枣树挂了红,瞧着可人,便使人摘了些来,一来贪个新鲜,二来意思还算吉祥,取个早生贵子的意头。”
穆清忍不住掩口笑起来,“那夫人亦当同食。”惹得长孙氏脸颊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心内禁不住起了些闺中姊妹才有的温存。
不消一会儿却又悄声叹息,她缘何不是自己的亲阿姊,一时间只觉这世间好皆教英华占尽了,珠联璧合的情谊,精明强干的阿姊,还有她那二郎脱不得手的姊夫,假若有一日英华起意,想要取而代之,只怕她阿姊亦会尽了全力来替她拼争罢。想到此处,长孙氏依旧笑得娇羞,内里却慢慢冷下了心肠。
言笑了一阵,穆清抹下嬉笑,端肃起脸,向她提及汾水回城那天的事,细细剖判了一回,长孙氏虽有惊异之色,却显得并不十分意外。
“影娘可有甚么动静?我猜度着,她大约已将意娘筹谋的那些个事说了个七七八八。”穆清冷不防提起郑官影来。
这倒令长孙氏吃了一惊,“顾姊姊怎知她会说?”
“影娘胆怯,稍加恫吓,她便熬持不住,我私下胡乱猜测,她或意在明哲保身,不愿与意娘掺和在一处。”说着她轻声一叹,“影娘性子软,慈悲心肠,这也是早先窦夫人执意要你持掌后宅的缘由。”
长孙氏不置可否地笑笑,穆清也不探究影娘究竟同她说了些甚么,只执起她的手,恳切相托,“眼下虽确准了谁人在暗地中下绊子,凭我一己之力恐是难以躲祸,还须得夫人借我几名信得过的人用上一用。”
“太守府的留守府兵中,有百人为霹雳堂旧人,皆是能放心托付的,顾姊姊若要用,只管去领便是。”长孙氏毫不犹豫,一语掷出百人来,她心知肚明,视目下情形,却也容不得她犹豫藏掖,面前这位连同她腹中那孩子,已然成了烫手的热饼,捧着心惊,甩脱不得,但求她平安无事,二郎在沙场上也能多添一分稳妥。
……
再说那陈大力,自从那小宅院中捡拾起一条性命并一枚大金饼之后,果真不敢食言,原主跟前不敢露了分毫破绽,亦日日往那南楼坊的小巷子中去候等,好在他原就成日混迹在南楼坊内,进进出出的,瞧见的人只当他躲债,并不多加留意。
金光灿灿的大金饼,和阿达那辣痛的一鞭子,俱揣在他心口发热,迫使他每日枯等一个时辰,绝不敢少了一刻。直至几日后的正午,终于有人来递话。
来人正是那天同在宅院中的杜齐,陈大力提心吊打了多日,见来的不是使马鞭的那位,心口一松,擦了擦额头上的沁出的汗,凑过耳去仔细听着杜齐的吩咐。
额头上的汗才擦去没多久,杜齐的嘱咐却将他唬得又出了一头汗,连连抬袖管擦拭,口中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当真……当真要这般说?”
“谁人同你顽笑!”杜齐虎下脸,沉声一喝,从怀中摸出一只囊袋,塞到他手中,囊袋中沉沉的一件铁器物,“拿着这个,回禀时一起交予了。”
陈大力一缩脖子,只接过囊袋,点头应诺,“我去,我去便是。”
“同你说的,可记牢了?”杜齐犹不放心,狠着声又嘱咐了一遍,“好生去传话,传错了一字,仔细你的手脚筋骨。完了事儿,仍在此地此时,来领赏钱。”
陈大力连声应着,心中犯着嘀咕,转身而去。他不敢耽搁,且越想越觉着惊怕,巴不得这趟浑水能早些淌完了,故当日便匆忙赶去向那旧主禀告。
郑官意带着帷帽,端坐于案前,陈大力的回话,教她兴奋激动得喘不上气儿来,手握成拳,越捏越紧。
那陈大力跪坐屋中,双眼直盯着地面,不敢往上挪移半分,俯首一口气道:“那位顾娘子在街面上闲转过两日,隔了几日,往城外走了一趟,在城东的林中见了甚么人,小人不敢跟得太紧,故不知是何人,只大约瞧着,像是,像是突厥人。随后顾娘子与她那随侍从林中出来,依稀间听见‘十七日二更’,‘林中’的话,却不知何指。”
“休要胡言乱语。”郑官意身边的男子叱道:“这等要紧的事,也是你能随意听见的?莫不是邀功求赏,编造生事罢。”
陈大力吓得一颗心在胸腔内乱窜,若不是跪坐着,只恐要双腿瘫软,他忙抖着手,从怀内掏出一只囊袋,“小人不敢胡吣。因听了那些话,小人也知非同小可,次日天未亮便在她宅门口藏匿了,晌午她出宅入市,趁着大市人多,我便,我便,顺走了她的囊袋。”
郑官意犹疑着取过他手中的囊袋,探手从中抽出一块铁牌,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一旋身回至案边,“表兄,这是突厥人的物件。”
那被称作“表兄”的男子,接过铁牌,细瞧之下亦不觉震惊,举手凑到亮处反复翻看,疑惑道:“这竟似是出入突厥王庭的铁牌……”
郑官意扫了陈大力一眼,挥手打发他出去,再三叮嘱他出去不得胡乱说予人听,陈大力熬到此时,巴不得紧着离开,诸事皆应过,逃命似地离了那屋子。
“表兄你可知道,当日主上遭困雁门关,那顾七娘曾只身入突厥王庭游说义成公主一事?”郑官意在他身边坐下,眼中精光闪过,“表兄你细想想,一个妇人,若不是确准了突厥人不会伤她分毫,如何敢只身往那虎狼窝中去?再者,假若她与突厥人无私,始毕可汗怎能教她三言两语便迫得退了兵?”
男子沉吟半晌,将那铁牌在手指间转动了数次,又抬头望望身边的郑官意。
“事关性命,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十七日,便是明日。表兄莫要再犹豫,及早布排了才好。”她忍不住再催促道。
他单掌揉了揉额头,到底是点下了头。
郑官意仿佛已然救下了他的性命一般,闭眼深吐了口气。
“意娘?”那男子稍稍皱起眉,“你……当初若是有这份胆色,如今或许便不是杜家妇……”
郑官意不上不下的扯了扯唇角,露出些许苦笑,“当日的错,今日怎可再重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长安锦年(十四)
暮时,戍守城门的兵夫正要推闭起城门,两驾马车自远处的暮色中默然穿出,驾车的马不似寻常那般悬着铃铛,赶车的车夫皆是好手,车行甚快,响动却小。昏昏沉沉的天色中,这两驾马车犹如游魂,直将那两名闭城门的兵夫唬了一跳。
这一日出城的人出奇的多,相较平日竟多出了约莫百多人,这临闭门,尚有人赶着出城,戍守的兵夫自是不爽快,一名兵夫口中咒骂几句,“这时辰出城,奔丧去呢。”话刚出口,一道长鞭“啪”地落在他脚边,紧贴着他的鞋靴。
“满嘴胡扯甚么!”闷雷般的低吼登时穿过那兵夫的耳膜。其中一名车夫身形极快地几步跃到他身边,探出手来,向他展了展一枚木牌符,“瞧仔细了。”
兵夫伸长了脖子一望,不觉又缩回了脖子,虽天色昏暗,但木牌符上偌大的一个“唐”字还是极清晰的,他哪里还敢多问一句,忙闪身避让至一边,直至两驾马车出了城门,跑出老远去,方忐忑地闭了城门。
时至起更,晋阳城早已经陷入沉寂。不待起更,漫说街面,便是连坊间道上,也再无人走动。各家各户皆闭了宅门,殷实富庶的人家在宅院中亮起了夜灯,苦寒之家则早早熄了灶火寒灯,悄无无息。
连接城门的大道上“哒哒”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隔了老远便能听见这马踏声在安谧的街面上荡起的回声。守城楼的兵夫心烦意乱地上前,心下嘀咕,今日冲撞了甚么,这般不安生。
十来名武人,傲然端坐马上。后头跟着一驾遮挡严密的马车,为首的一名武人向兵夫抛过一物件,兵夫接过一看,又是一枚镌了“唐”字的木牌符,因了先前那一遭,哪里还敢拦挡,抛回木牌符。火速去开了城门。爽利得倒教为首的那名武人微微一怔。
兵夫年岁已不算小。在城门戍守了二十年,这情形他也不是未曾见过。他向城外无边的暗色中极目望了望,出城的两拨人马俱出自太守府。待拂晓前能回得城中的,必然只有其中一拨。
月色极好,将城外的官道照得通量,十数匹马撒开马蹄。畅意疾驰,连同后头尾随的马车也左摇右晃地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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