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有兵卒拾起始毕可汗身后的那支箭,解下紧缚于箭身的绢布帛。摊展开来,呈于始毕可汗与刘武周跟前。
始毕可汗垂目匆匆一扫,见只是一方沾了大片污渍的黄旧布帛,并不以为意,抬头的瞬间,却瞥见了绢帛上“阿史那染干”的字样,他不可置信地从兵卒手中夺过绢布帛,将上头的细字一目十行地读过一遍,竟是大吃一惊。
刘武周凑过头,就着他手中的布帛一望,登时惊得张了口,瞠目结舌与不成句,心中倒是明白,恐怕此次趁虚围攻晋阳的事要落空。再抬眼看始毕可汗,绷着脸,两道粗重的眉头皱结在一处,唇角下挂,死死地盯着这旧布帛出神。
“可汗,这……”刘武周迟疑了半晌,终发声打破始毕可汗的怔愣。
“阿塔在世时,曾与霹雳堂长孙将军签下盟约,歃血为盟,各自信守承诺,保边境二十年不起争战。”始毕可汗抖动了两下手中的布帛,向刘武周道。
“老可汗离世多年,长孙将军已早已不在,这盟约不作数也不足为奇。”刘武周起了急躁,指着那旧布帛说。
始毕可汗并不理会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在汾水岸边站定,将对岸两名帷帽遮面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放声问:“敢问哪一位是长孙将军的后人?”
长孙氏望了望正冲她点头鼓舞的穆清,端端地衽敛作礼,扬声道:“家父正是长孙晟。可汗既还记得家父,定是识得手中那方布帛。”
始毕可汗不冷不热地笑了几声,学着汉人的礼数,生硬道:“长孙将军的后人,失敬失敬。阿塔与长孙将军俱已过世多年,夫人倒有心留着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绢帛,显着一副随意的样子。
长孙氏听着他那口吻似是要不认账,心内焦急,一时语塞。
穆清一面作了礼一面接话答道:“长孙夫人同长孙将军是一样的性情,皆是念旧的人,那盟约又那样紧要,自是要长长久久地留着。可汗瞧瞧那盟约上黄褐斑斑的印记,那便是昔年启民可汗洒下的一鞠信义热血。启民可汗虽已不在,赤诚之心却在那布帛上赫然而立。”
她顿了顿,聚睛去望对面的始毕可汗,却瞧不真切,见他伫立不语,穆清猜度他心内或有感怀,甚至隐隐会起些愧意,毕竟突厥人甚是看重誓约。停顿了一两息,她又隔水高声道,“启民可汗与长孙将军英雄相惜,定下此盟约,大安边境多年,休养生息,惠及了多少突厥与汉人百姓,想来启民可汗在天之灵亦常有慰藉。可汗切莫因小人挑唆,一时行差踏错,拂逆了启民可汗大愿,触怒天威。”yz站在后头的刘武周却再耐不住,又因她一句“小人挑唆”,怒气在心头炸开,冲上前抢过兵卒手中的弓箭,搭上羽箭,瞄准了穆清,满满拉开便要射去。
“刘校尉好威风。”长孙氏再向前一步,撩开覆面的皂纱,讥诮道:“这样的雄健英姿,不去沙场尊王黜霸,争功立名,却拿着箭头直指柔弱妇人,却是何道理?家父在世时常言英雄气概,有所为有所不为,刘校尉今日此举,好个英雄气概。”
那刘武周恼得恨不能将弓弦拉断,端着架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旁的始毕可汗巍然不动,无一丝相帮之意。
僵持顷刻,对岸营中有人喊着“报”,自远处飞奔而来。及到刘武周与始毕可汗跟前,喘了几口粗气,急忙报:“约莫百里处,尘土高扬,黄烟浓重,似有大军奔来。前头有人高举唐字大旗,恐怕,恐怕是李公引兵回晋阳救城来了。”
刘武周“啊”了一声,狠狠地将弓箭摔砸于地,险些连人也翻倒在地。他与突厥合兵一处才不过万余,且主力精兵皆出自突厥,李公所统兵力,翻出他好几倍去,眼下引兵回城,将他填塞了牙缝尚不够的。
穆清心中暗暗舒了口气,总算拖延到了此时,瞧刘武周的举止,大功告成大半。
始毕可汗皱眉沉思了片时,回身不知同刘武周嘀咕了些甚么,刘武周招了几名郎将进大帐。不出片晌,郎将们快步鱼贯而出,吆喝着兵卒收帐拔营。
但见始毕可汗又转回汾水边,举起旧布帛:“长孙将军的遗物,极是贵重,待我引箭,仍旧送还长孙夫人留存。”
长孙氏刚要答言,却被穆清伸手拦止,“那盟约上头亦有启民可汗的热血和期望,想来于可汗更珍贵些,便请可汗擅自收藏了,好时时惦念警醒。”
始毕可汗怔了一会儿,大声笑起来,将布帛折了几折,揣进怀内,“那便却之不恭了。”
大约是为了尽快逃命去,对面营中的兵夫们手脚奇快,不过半刻功夫,俱已收拾停妥,列好队阵,开拔向北小跑着离去。
直至再望不见兵士们远去的身影,听不到咔咔嚓嚓的脚步声,长孙氏再站立不稳,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去,她身后的侍婢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总算未摔仆在地。
穆清亦摘下白纱帷帽,露出的脸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大颗些的汗珠自额头鬓发间,顺着面庞滑下滴落。她取出一方绢帕,擦拭之下,竟将绢帕湿透。阿柳慌忙上前扶了她在车辕上坐下,关切问道:“站了许久,可有甚么不适的?”
穆清摇了摇头,昂头瞧着愈来愈近的烟尘,忙拂下臂间的轻罗帔帛,在脖颈上缠绕了几圈,掩上口鼻,静待那团土黄的烟尘靠近。
转眼,从烟尘中走出一队人马来,约莫二百来人,俱布帛覆面,每匹马的马尾上皆绑了一把竹枝粗扫把,漫天扬起的尘土,便因这些拖在马后头粗扫把,令人瞧着仿佛又几万兵众疾驰奔跑而来。
穆清与长孙氏相视一笑,迎上前去。
为首的领兵下马朝她二人躬身抱拳一礼,“见过二位夫人。”
“诸位辛苦了。”穆清谦恭笑道:“眼下犯兵已往北边退回,还烦请大伙儿再绕一绕,佯作追撵,往北追出几里地,再撤回太守府。”
领将领命而去。长孙氏心怀俱舒,笑眯眯地走回穆清身边,“顾姊姊的谋略出神入化,当真教人佩服得紧。亏得顾姊姊连夜命人出城绕至突厥兵后方,又想出这扫把计来,装作大军回城的样子,才避开了一劫,这恩德,着实不知该何以为谢ps:阿塔,阿尔泰语系中称“父亲”。
始毕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与长孙氏的父亲长孙晟同年去世,都在609年。
☆、第一百五十章 长安锦年(九)
穆清方从一场楚越之急中缓过来,心口犹是惊悸悬荡,抚着前胸连连摆手,“莫再提了,我也是怵怕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直蹿跳,叨天之幸,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阿柳在她身后捏了一方帛帕子替她擦拭着后颈的汗水,“你瞧我这涔涔的一身,却是不及夫人镇静呢。”穆清顺势笑推了长孙氏呼之欲出的长篇大套的谢辞。
正说笑着,忽然不知从哪处跑出来一名府兵模样的人,一面跑一面高声喊:“长孙夫人救命!”远远的还未至近前,两名侍卫从两边冲出,一个拦腰,一个抱头,将那呼救之人截住。那人挣扎不动,只一遍遍疾呼,“夫人救命。”
长孙氏看了看穆清,犹豫一息,略一点头,她身后的侍婢挪步上前,向那两名侍卫轻一挥手,“夫人请他上前禀话。”
那府兵脱开侍卫的手,连滚带跌地跑来,长孙氏与穆清瞧他皆觉眼生。他带着哭腔,口中呼着“长孙夫人”,却扑倒在穆清跟前,哀哀道:“四郎押粮回城途中,于城西郊外遭伏击,眼看不敌,还请夫人速领着府兵前往增援。”
长孙氏低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事。”说着便指向一名府兵,“速点集齐了所有府兵,即刻便走。”
伏在地下那人亦觉察自己认错了人,抬头颤巍巍地望了长孙氏一眼,又望过穆清,显然一怔,重又伏下头去。
长孙氏急急忙忙命人备置好车马,点算了带来的府兵,向穆清辞过,火急火燎地随着那呼救之人往西郊去。
一时汾水边的府兵仆从皆散去。只剩了穆清阿柳,及太守府的一名车夫,“还烦请将我送回宅中。”穆清登上车,向车夫招呼道。
车行了一段,穆清忽然扯了扯阿柳的衣袖,“适才那跑来呼救的府兵,缘何冲着我唤长孙夫人。你可觉得古怪?”
“许是。许是不敢抬头细瞧,未能辨清二位娘子的容貌。”阿柳嗝楞了一下,口中解释着。眼中却掩不住丝丝的怀疑。
“倘若我与长孙氏皆戴着帷帽,帽纱遮面,辨不清样貌,尚说得过去。只是,那时我与她均未戴帷帽。府兵中又谁人不能识得我与她?”穆清托着腮帮,凝着起眉头,“那府兵自出现至上前回话,处处皆透着古怪。”
“况且。四郎送粮归来,理应自南边入城,如何跑去了城西?”她歪头琢磨了一阵。着实也想不出甚么头绪来,随手支开窗格。车正行过一片开阔地,将至一片城郊密林边。阿柳凑脸过来张望,“咦”了一声,“这不正是清剿……”
话说了半句,遽然住口,她不愿同穆清说起那骇人的过往,另一层,她自己一忆起昔日那一场屠戮也是后背直冒冷气,多想起一分,夜半便多一层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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