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你怎么来了?”王碧雯冲她虚弱地一笑,片刻后才猛然清醒过来,当即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别过头去满脸嫌恶地说,“走开走开!都说了不想再见到你,咱们不是一路人,你还过来烦我做什么?”
碧落一怔,随即明白她是不愿因此事连累到自己,忙快步走到她身边,强自微笑道:“姐姐放心,是殿下准许我来看你的。”然后又转头对跟进来的马绍嵇说:“马总管,请您行个方便,先把碧雯姐姐放下来行么?这样绑在柱子上,可叫我们姐妹怎么说话呢?”一边说,一边悄悄往马绍嵇手里塞了一大锭金子。
知道碧落是盛王身边最为得宠的侍女,马绍嵇虽有些不情不愿,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内侍解开绳子放人,然后带着他们转身出了门。王碧雯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绳子一松,整个人便都软绵绵地委顿在地。碧落忙蹲下来去扶她,才一触到她的手,就感觉她身子蓦地颤了一下,低头看时,只见她十指绵软,指甲也尽数剥落,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肉模糊。碧落心中大恸,不由惊得哭了起来:“碧雯姐姐,这……他们这是屈打成招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殿下伸冤,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必了。”王碧雯伸手轻轻一扯她的衣角,唇角露出一抹苍凉而悲哀的笑容,“我没有什么冤屈,那刺客就是我引来的。呵呵,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多挺几日的,没想到,人终究是怕疼的啊……马绍嵇那个贱人,哼,倒还真有些整人的手段呢。”
“姐姐……”碧落顷刻间已是泪如雨下,缓缓缩回手来,生怕一不小心再弄疼她的伤口。
“碧落,你也真是傻。”王碧雯幽幽一叹,继续说,“盛王肯让你来,根本就是在故意试探你。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翻脸无情、心狠手辣。只要他对你存了半点疑心,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他,所以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还是有些特别的,可是他呢,只怕都没用正眼瞧过你吧?”
“我……”碧落脸颊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讷讷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你喜欢他,终究只是徒惹伤心罢了。”王碧雯浅笑着摇了摇头,“连我都看得出来,盛王心里只有那个裴紫芝。呵呵,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掖庭局里出来的一个浣衣婢罢了,你看看人家盛王殿下,竟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这次,我本想顺手帮你除去这个祸害,不料离间不成,却反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碧落心中一惊,急道:“姐姐,原来你是为了我才……”
王碧雯轻轻摆首,止住了她的话:“本以为盛王生性冷酷多疑,仅凭那几块碎纸屑,就足以取了裴紫芝的性命,谁曾想他居然也能对一个女子动了真心……可惜,是我失算了。”
碧落始终满心疑惑,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呢?殿下虽然有时候太过强势了些,却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啊……”
“你不必明白。”王碧雯语气淡漠,沉静的双眸中却忽然泛起一层薄薄的潮湿,“而且,碧落,你也无需为我伤心。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一开始我之所以与你交好,只是想利用你罢了,并没安什么好心。你容貌生得比我美,人又机灵聪慧,肯定是能很快讨得主上欢心的,上位的机会自然也能多一些。果然,也正是靠你帮忙,我才有机会到盛王身边。所以,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
“不,就算被你利用,我也心甘情愿。”碧落唇角也渐渐浮出一抹浅笑,望向好友时目光眷恋而哀戚,语气却是掷地有声,“转眼间入宫已经快十年了,想一想,这些年的日子当真是苦得很,碧雯姐姐,如果没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在这里撑下去……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尽说孩子话。”王碧雯颇为动容,伸手为她温柔地理了理被雨水淋湿的鬓发,眼中的光芒温润而辽远,“碧落,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努力去争取。人这一辈子,总归是要为自己活一次,不是吗?”
“嗯!”碧落含泪点头,展臂轻轻环抱住自己最亲的姐妹,不禁泫然泪下,听着窗外的凄凄风雨声,半晌才哽咽道,“姐姐,你……你也要保重。”
“我?”王碧雯幽幽一笑,抬头望向铁窗外灰暗的夜空,“我已经没有明天了。”
碧落身子微微一震,不禁松开双臂看向她。而王碧雯神色平静,就在二人相拥而泣时悄悄从她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迅速掩入自己的衣袖中。
☆、第90章 宿醉
夜已深,整个风泉山庄都渐渐归于沉寂,斜风冷雨中,唯有盛王的寝居内还亮着一盏孤灯——灯下一张几案,一壶残酒,一只玉杯,轻袍缓带的少年皇子静静坐在闪烁的烛影里,默然举杯,神情萧索,仰首一饮而尽后再度斟满,周而复始,似是在借酒浇愁。几簇冷焰在夜色中摇摇晃晃,而那灯下的身影是如此孤清,仿佛是一个在黑暗中不小心迷路的孩子。
“阿娘……”李琦喃喃轻唤。冰凉的琼浆一杯杯灌入愁肠,而他心底的悲伤却愈加沉重莫名,如剑刃般在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划下,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么?只因他一时疏忽,就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然后,又是他亲手将致命的毒药奉给母亲,以爱的名义,在不知不觉中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他还记得延庆殿那瑞兽金炉中飘散而出的安神香,幽淡清冽,那一晚,母亲恹恹地躺在病榻之上,面容虚弱而苍白,然而在弥留之际,却还微笑着向他回忆起自己杳然远逝的青春年华……他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平时多饮几杯酒都会觉得头痛晕眩,而今夜,当他第一次想用酩酊大醉来暂时摆脱心底沉重的自责与悲伤时,头脑却反倒异常清醒。
因为母亲的死,他曾怨恨过父皇的寡情薄幸,也曾亲手杀死装神弄鬼谋害母亲的王典衣,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他永远都不会原谅的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酒壶很快就空了。他拿在手中用力晃了晃,却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时恰好瞥见窗下的金猊熏炉逸出袅袅轻烟——那本是他最喜欢的龙脑香,然而此时一见,他心中却只觉愈加烦闷,忽然扬手将酒壶狠狠砸了过去,又顺势挥袖扫落了案上的杯盏,弄得一室狼藉。
瓷器与玉器碎裂的声响骤然划破静夜,然而侍女们都被他赶去各自歇息了,此时并无一人进来查看。门一直虚掩着,暮春时分微凉的夜风夹着雨丝吹了进来,半晌,忽有人在外面用手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李琦只当是侍女来催他早些休息,不耐烦地冷斥一声:“出去!”
“殿下,是我。”门外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孩儿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很甜很轻软,让他忽然想起了某个小姑娘最喜欢吃的糯米团子。
“紫芝?”李琦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连忙疾步走过去开门,起身时微微晕眩,仿佛此时才感觉到酒后的不适。
门缝又被稍稍推开了一点,她那一颗娇俏可爱的小脑袋轻轻探了进来,用手指了指屋内,有些腼腆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紫芝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站在水声叮咚的檐下,念奴和阿芊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尽管撑着伞,衣裳也都有些被雨淋湿了。李琦忙让她们三人进门,嗔怪道:“紫芝,你怎么来了?阿芊,念奴,你们也真是的,明知道她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能由着她胡闹……”
“听说有人自己躲在这里喝闷酒,我不放心,就想过来陪他说说话。”紫芝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又对身边的两个小姑娘说,“夜深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阿芊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说,却被念奴连拉带扯地拽出了门去,临走前仍是不放心,一路频频回首。念奴却是满心欢喜,促狭地向屋内的那一对少年少女挤了挤眼睛,顺手掩上房门。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酒气,紫芝有些不适应地掩口咳嗽了几声,才向前迈了一步,却见地上满是零零散散的碎瓷片,忙又下意识地缩回了脚。
“抱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乱摔东西,没吓着你吧?”李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她脚步虚浮,便索性将她拦腰抱起,走到床前掀开帐幔,这才轻轻放下她,又取来一个软枕让她靠在床头,自己就坐在床边,看向她时目光温暖而恍惚,“紫芝,你愿意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很高兴,真的……仔细一想,好像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在我面前,笑得那么阳光灿烂,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再沉着一张脸了,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是如此,阿娘过世之后也是如此。”
“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殿下不也是一直都在我身边么?”紫芝微微一笑,将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仿佛是想给他以温暖,“殿下,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忠于你、爱慕你、陪伴你,做你最忠实的亲人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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