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杨玉环颔首回礼,显然是不习惯这样称呼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涩涩的。她下意识地想要问一问他近来过得可好,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便又把话咽了回去。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后,当她的目光落到乳娘怀中抱着的婴儿身上时,这才找到了继续下去的话题:“噢,这就是卫娘子的孩子吧?红桃你看,这孩子可真好看哪,大眼睛亮晶晶的,长得很像寿王呢……”
红桃亦随声附和。李瑁示意乳娘把孩子抱过来给她们看,说到女儿时,唇角这才微微展露出一点笑意:“是么?我倒是觉得,她还是像阿岚多一些。只可惜,阿岚生她时有些难产,好不容易才保住,所以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也不怎么爱吃东西,整天哭哭啼啼的就只是闹人。父皇倒是怜惜得很,时不时地就遣高将军来我家中探望这孩子,刚满月就册封为她长清县主,又赐了许多礼物给她。”
杨玉环爱怜地打量着婴儿,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李瑁道:“名字也是父皇赐的,唤作‘邦媛’。”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有陛下如此钟爱,是这孩子的福气。”杨玉环似乎很喜欢小孩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女婴粉嫩的脸颊,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二人复又沉默下去,偶尔目光相触时也会迅速避开,然而,也许是知道这场不期而遇的重逢太过珍贵,彼此都舍不得先行离开。一对绮年玉貌的男女,伴着一个稚嫩可爱的婴孩儿——李瑁忍不住在想,如果他与玉环只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不引人注目,也不会有人刻意拆散他们,平平淡淡,恩爱厮守,再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承欢膝下,那该有多好。就像他们新婚时所憧憬的那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执子之手,至死不渝,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妇……
几个月不见,她的容颜似乎妩媚明艳更胜往昔,然而整个人却明显消瘦了许多,就连那薄如蝉翼的夏衣披在身上,都会有种弱不胜衣的感觉,无端地令他觉得心疼。李瑁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力道之大,甚至连指骨都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响声。他始终无法想象,这些天来玉环在父皇身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传言中集君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为何脸上竟全无一丝欢喜?
“殿……殿下。”冯铭轻咳一声打断他的思绪,结结巴巴地提醒道,“殿下,咱……咱们该去蓬莱殿了,若是让陛下久……久等,那就……那就不好办了。”
一听到“陛下”二字,李瑁竟再也无法忍耐心底压制许久的怒气,低低道:“玉环,你知道吗?每次入宫觐见父皇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杀了他!”
“十八郎!”杨玉环情急之下忙低声喝止他,语气中满是关切,明眸隐隐泛出泪光,“这可是在宫里,你说话小心一点好不好?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得保护自己呢?”
“抱歉,又让你担心了。”李瑁淡淡一笑,迅速掩饰了自己的失态,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举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回首望向杨玉环的侍女,殷殷嘱咐,“红桃,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太真娘子,拜托了。”
红桃忙颔首答应。杨玉环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随他入宫的那个雪霁初晴的冬日,心中一时百味陈杂——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被他的父皇亲手“扼杀”,如今的他哪怕行走在盛夏的灿灿暖阳之下,飞扬的衣袂间却仍旧透出几分寥落与萧索,冷如冬雪,寂似秋霜。
。
蓬莱殿内,李隆基手执一卷奏疏坐于御榻之上,良久不语,眉目间却隐隐露出忧色。宦官高力士看在眼里,适时地送上一盏加了碎冰的玫瑰清露,微笑着劝道:“陛下劳累了这半日,也该歇一歇了,天气热,喝些玫瑰清露解解暑吧。”
“嗯。”李隆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接过玉盏后只饮了一口,便又随手搁在了几案上。
高力士侍立在侧,待皇帝批复完手上的几份奏疏,这才关切地问:“臣见陛下这几日郁郁不乐,夜难安寝,饮食也减了许多,却不知是何缘故?若是圣体违和,也该早些请太医来给您看一看才是,千万别耽搁了。”
李隆基闻言一笑,抬起头来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高将军,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朕的这点心思你还猜不出来么?呵呵,依朕看哪,你就是明知故问。”
高力士微微一笑也不否认,试探着问道:“陛下,莫非还是在为立储一事忧心么?”
“朕年纪大了,太子被废一年有余,总该再选一位储君着力培养才是。”李隆基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疏,递给高力士道:“你看看吧,这是昨天中书令李林甫呈给朕的,除了这一份,群臣类似的章疏奏表更是多得数不胜数,说什么‘寿王年已成长,储位攸宜’,哼,不过是结党营私,想扶持一位储君日后好让自己做新朝的功臣罢了,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那点私心么?”
高力士接过奏疏快速浏览了一遍,淡淡笑道:“私心人人都有,陛下自己心中清楚就好,又何必苛责他们呢?人人皆知陛下最钟爱贞顺皇后留下的那两位皇子,群臣上疏请立寿王殿下为太子,也不过是自以为猜准了陛下的心意,借机逢迎一番,想竭力讨得陛下的欢心罢了。只不过,立储一事关乎宗庙社稷,不可不慎,陛下万万不能感情用事,纵然心中已有决断,也应三思而后行。”
“朕当初废去二郎的太子之位时,的确是想让十八郎继任储君,毕竟,那是他母亲一生的心愿啊……你也知道,朕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惠妃活着的时候没能正式立她为皇后,纵然死后追封,只怕她心里也还是埋怨朕的吧?十八郎是个好孩子,仪表堂堂,博闻广识,性情宽仁又素有决断,实堪帝王之才,只是……”李隆基深深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某种异样的光芒一闪,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毕竟年纪尚轻,又非嫡非长,登上储位之后只怕众皇子不服,没来由地又引起一场纷争。当初朕无奈之下一日杀三子,这样的悲剧朕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高力士淡淡一笑,心里明白皇帝的这一番话不过是托辞,于是顺势道:“陛下何必如此虚劳圣心,立何人为储自有祖宗家法,只要名正言顺,相信诸位皇子也必定心服口服。”
李隆基赞许地频频颔首,问道:“将军有何高见?”
高力士微笑,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第94章 宫闱
目送着寿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杨玉环怅然伫立许久,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侍女说:“红桃,咱们也回去吧。”
“哦。”红桃忙答应了一声,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嗫嚅着开口,“娘子,其实我觉得……陛下待你真的已经很好了,比从前寿王殿下待你还要好呢。你看哪,自从你入宫以后,宫里的其他嫔妃陛下连瞧都不瞧一眼,心里头只装着娘子一人,每日除了理政之外就是去含凉殿陪伴娘子,百般体贴,生怕娘子有一丁点儿的不开心。奴婢虽年少不懂事,却也知道一个男人能有如此真心实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杨玉环闻言却是一笑:“你才多大,就来巴巴地教我这些?等你以后嫁了个好郎君,把他的真心牢牢抓住了,再来跟我说这些也不迟。”
红桃羞得直跺脚,嗔道:“娘子,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杨玉环浅浅一笑不再理会,心中却不禁暗自叹息——“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此中辛酸,岂是红桃这样未经世事的稚嫩少女能够明白的?她方欲移步回含凉殿歇息,却忽听身后有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唤道:“太真娘子。”
回首望去,只见梅妃江采蘋正站在廊下,淡妆雅服,姿容明秀,涂了淡淡口脂的樱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极美,然而一看便知其来者不善。梅妃身边还侍立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官,看衣饰至少也该官居七品,然而她却像寻常宫婢那样微微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江采蘋的手,显然是在曲意奉承。
杨玉环入宫后也曾与江采蘋打过几次照面,对这位气质优雅、才貌双全的女子印象还算不错,不过二人性情迥异,彼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见她忽然唤住自己,杨玉环只得转身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
“太真娘子。”江采蘋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一张娇颜笑得满面春风,语气中却分明带着一股子酸劲儿,“娘子初承恩泽,本宫还以为你日日夜夜都得忙着在蓬莱殿侍奉圣驾呢,怎么,娘子今天不去陛下身边好生伺候着,反倒像我们这些闲人似的有空出来逛逛了?”
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敌意,杨玉环不禁秀眉一蹙。她素来不愿与这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宫妃有什么往来,加之此时心情郁结,只得强抑住心中不悦,礼貌性地淡淡应道:“梅妃说的这是哪里话?陛下忙于政务,自然事事都要以前朝为重,后宫中的女子原该恪守本分,若非陛下宣召,是不得擅入蓬莱殿打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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