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仍是那么浑身惫赖地瘫坐在圈椅里,一边把玩着那扇子道:“怎么?有人把话递到大人跟前了吗?都是什么人?”
于是白临风便把宫里暗暗向他提的人选说了一遍,又把那些人家的优劣等等一一对比给周湛听,最后道:“这些人家背景都太复杂了,怕是结亲后麻烦甚多,下官不建议王爷从中选择。”
“哦?”周湛道,“听意思,长史大人有什么主意?”
白临风倒也是个干脆的性子,便把他看中的几家一一报给周湛听。
周湛看看他,忽然笑道:“白家就没什么好女儿吗?”
白临风一怔。白家自然是有好女儿的,且也早就有这等打算。只是,今儿他才头一次见周湛,可以提别人家,却是不好直接报了自家。
他这神色,岂能避得开一直注意着他的周湛。周湛翘着唇角冷冷一笑,合上扇子,将那扇子在指间旋转了一转,道:“再告诉长史一个不幸的消息,本王不打算成亲。”
白临风一窒,不免呆呆地望着周湛。顿了顿,他才勉强笑道:“王爷您志不在朝堂,下官自是不好勉强王爷。只是这成亲之事,却是不好由着王爷任性。王爷如今已经十八了,论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
“人为何要成亲?”周湛扬着眉打断他。
白临风那些劝谏的话,一下子被周湛的问题打断,不禁堵在胸口一阵发闷。他只得重新整理了思绪,答着他的问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血脉延续原就是为人子的职责……”
“哈,血脉延续。”周湛忽地以扇头一敲桌子,再次打断白临风的话,抬眉看着他道:“大人觉得,我这一身血脉,有延续下去的必要吗?”
他冷冷看着白临风。
顿时,白临风的背后就冒出了一层冷汗。难道,当年的事,这孩子竟全都知道了?!
见刚才还那般义正辞严的长史大人忽然避开了眼,周湛先是一阵冷笑,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唰”地甩开扇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外书房。
走过白临风的身侧,他忽地又站住,看着门外早春的艳阳,挑着眉梢一扯唇角,说道:“延续血脉的事,不急,不定哪天我想通了,就依了你们了。倒是美人儿的事,大人多上着心些。京城的美人儿我都看腻了,听说南方的美人儿多,给我多弄几个来瞧瞧。”
他后退一步,歪头看着白临风那低垂着不敢与他直视的眼,又压低声音,在白临风耳旁小声道:“听说白家专出美人儿的,大人要不要趁着这机会弄进来两个?不定叫本王看中了,那心思一动,也就愿意延续这身血脉了呢。说起来,白家倒是跟本王绝配,反正是出于同源,倒也不怕谁嫌弃了谁。”
说得那白临风的衣袖竟无风自抖起来。
周湛则又是冷冷一笑,这才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回清水阁的路上,周湛一路缓缓而行,那张挑着八字眉坏笑的脸,叫谁看了都觉得,他刚做了件十分得意的恶作剧,怕也只有翩羽能感觉得到,此刻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而且她觉得,他心情之所以糟糕,十有八-九,跟刚才他和长史大人的耳语有关。只可惜,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正沉思间,不想周湛一扇子敲在她的头上,喝道:“小小年纪,皱着个眉想什么呢?”
翩羽被他敲得一恼,抚着脑门,不加思索地道:“想爷的亲事呢。”
周湛一阵惊讶。
翩羽眨眨眼,抛开脑中的疑惑,凑到周湛面前,弯着眉眼笑道:“宫里贵妃娘娘提的那个田嫔的妹子,是不是跟十一公主交好的那个田姑娘?承平伯家的九姑娘?”不等周湛答话,她点着头,老气横秋道:“那姑娘看着不错。”
“你知道什么错与不错!”周湛横她一眼,那扇子再次敲在她的头上。
翩羽揉揉脑袋,缩着脖子嘀咕道:“我瞧着是不错嘛!”
她确实是真心这么想的。可等过了两日,她看到周湛和田九姑娘并肩站在一处时,又忽地不这么认为了。
☆、第一百二十章·下不为例
那天在勤政殿上,圣德帝说要给周湛安排个差事时,周湛还以为这是他新想出来折腾他的借口,因此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他见过白临风,得知他在此事中起的作用后,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天下午,宫里就来了个老太监宣旨,圣德帝命周湛去礼部就职。
“礼部?”宫里来人才刚走,周湛就甚是不恭敬地将那圣旨往书案上一丢,对涂十五抱怨道:“你瞧瞧我周身上下,从里到外,最缺的,大概就是这个‘礼’字了。”
打接旨时,周湛的脸色就不好看。白临风白长史果然是官场老油条,见他面色不对,前脚宣旨的才刚走,后脚他就随便指了件事遁了,单把个敦厚善良的涂十五涂大管家抛在这里,独自面对那满肚子牢骚的景王殿下。
周湛不满地看着抄着手站在书案旁,一脸无动于衷的涂十五。显然,在这件事上,涂十五的立场和长史大人的立场是一致的,都希望他能在朝中占个一席之地。
“做个纨绔,和在六部当差,其实并不相违。”涂十五温和笑道。
这笑容,直看得周湛一阵刺眼,冷嘲热讽道:“没想到,你跟长史白大人倒是挺合得来的嘛。”
涂十五可不怕他的讥嘲,仍抄着手笑道:“那是因为,白大人是真心盼着王爷好。”
周湛的脸色一阵阴沉,“自己觉得好的,才是真的好!”
“有时候,人不一定真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涂十五道。
周湛一听就怒了,“这话听着就叫人生气!我自个儿的事,我自个儿乐意怎么作就怎么作。”(作,平音。)
涂十五却一点儿都不为他的怒气所动,淡然应道:“王爷既然都说了,这是您自个儿在‘作’,可见王爷心里还是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的。”
顿了顿,他又道:“朝中什么情形,想来王爷心里也有数。以前有太后在,还叫王爷吃了那些闷亏,如今没了太后的护佑,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不过可预见的是,若是王爷仍是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怕是将来终究逃不过‘别人为刀俎,我等为鱼肉’。长史大人这般为王爷谋划,图的也不过是‘安身立命’四个字,怎么也要叫那些想打王爷主意的人,不敢轻易伸手才是。”
周湛听了,不禁一阵沉默。
虽说他回京才几天,可从他所观察到的圣德帝的变化,以及红绣收集的那些资料看来,京中的风云正在悄悄地变化着,且可能将来还会有什么不可预测的大变化。
太后还在世时,圣德帝执政的风格甚是平稳,如今却不知为什么,竟渐渐显出急躁来。不说别的,只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便叫有心人瞧出了端倪。
自小,太子就是圣德帝手把手亲自教养长大的,且以前他也处处注意着突显太子地位的稳固,可自打去年开始放权给太子参政后,圣德帝竟忽地对太子有了种种不满,且这种不满还渐渐带到了面上——比如在勤政殿时,竟叫周湛听到了他指正太子的那些话——虽这种不满的痕迹并不明显,落在一些生了玲珑心的人眼里,难免就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圣德帝膝下,除了太子外,成活且成年的皇子还有三位,贵妃娘娘所出的二皇子,以及生母分位不高的四皇子和六皇子。六皇子自幼体弱多病,四皇子则是热心梨园,一心要做个闲散皇室,只有这二皇子,生母身份尊贵,自己也是个能干的。这一年来,太子行事叫圣德帝多有不满,倒是二皇子,看着越来越得圣德帝的器重,且还屡屡当众夸赞于他。于是二皇子的门下,便渐渐风光了起来。
太子和二皇子,周湛更愿意倾向于太子。其一,就大的方向来说,太子个性随和,擅长兼容并蓄;二皇子则目下无尘,有些刚愎自用。其二——属个人恩怨——自小太子对周湛就多有照顾,高傲的二皇子则常跟他有些冲突摩擦;第三,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何况二皇子的那位生母,贵妃娘娘还屡次背着人往周湛身边伸手。
先端贤皇后去世后,圣德帝曾发誓不再立后,因此他登基后,六宫就交由贵妃娘娘统领着。贵妃娘娘是个心气儿挺高的主儿,虽圣德帝精明,管制得后宫不敢往朝政上伸手,朝钱财方向下手,圣德帝倒是不会过问。又恰逢着年仅三岁的小景王开府,太后自恃没人敢在她鼻尖下弄鬼,便把开府的事全权交给了贵妃娘娘处置。一开始,贵妃娘娘倒确实不敢弄鬼,可时间一长,又看着景王殿下实在年纪小,也用不了那么多钱财,那缺钱的贵妃娘娘便动起念头,无私地帮着景王花费了。直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景王才借着威远侯借钱下西番的事,将贵妃娘娘伸进他府里的手给斩断了。这事叫贵妃娘娘好大一个没脸,虽有人做了替罪羊,两方人马到底结下了一点小过节。
再后来,景王日渐长大,那会抓财的金手指看着实在是招人眼红,于是贵妃娘娘的手便又明着暗着向他身边伸了过来。这些年,两边你来我往的甚是热闹,周湛虽借着老太后给了贵妃娘娘几回教训,贵妃娘娘那里也不是没叫周湛吃过闷亏。于是小时候的那点小过节,如今则渐渐变得有些势不两立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