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是聚宝钱庄的银票!”秋梨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的把银票拈到手上来,仔仔细细看了好一番,复又点头,“不错的,这银票一点也不假。只是……”她方要说银票怎么在集子里,脑海里便闪现出一道灵光来,她红着眼睛抬头看江氏,嗫嚅着道:“莫非这是五姑母早就为我们备下的……”
江氏也抹泪,“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当初在家里,我也没有帮上成汐什么,到头来,还是我们连累了她。这二百两银票,咱们且收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秋梨谨慎的点头,小心翼翼的收起了集子和银票,又把布包压在了枕头下面。等到两人收拾停当,午饭也送了过来,秋梨看着刘阿婆手里端着的鱼汤,长舒了一口气,暗暗纳闷秦祯的本事,怎的他一来,这伙食都变好了呢?
让秋梨更没想到的是,不止这一顿,连着三天,伙食都好了起来,白米饭给的足不说,每顿饭必有两个下饭菜。不仅如此,那冯氏还为了给江氏煎药,特意置办了药罐子,这三天,秋梨便照着秦祯的吩咐每天煎上一帖药,说来也是奇了,江氏服了秦祯给的药,膝盖上的伤也好了大半,已经可以慢慢的挪动了。
秦祯自然还是照例每天来探一会病,说是探病,免不了要和秋梨说上一阵话,带来点心吃食。三天里变着法的吃了莲蓉包、绿豆糕、千层酥……她那张馋嘴,也被服侍的美滋滋的。不知不觉的,便开始每天盼着他来,看到他提着红灿灿的食盒进来,就欢喜的不得了。有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盼着好吃的,还是盼着秦祯了,思及此,秋梨抿嘴笑了笑,才又挽着袖子低头看了一眼咕嘟嘟作响的药罐子,热气从气孔里蒸腾出来,她用抹布垫着把手,把罐子里的药撇到了案上的碗里。
漆黑的药汁闻上去特别苦,秋梨咂了咂舌头,端着碗转身,一下子就和拎着两条黑鱼进厨房的刘宝柱打了个照面。
因着刘宝柱整日忙着打渔卖鱼,秋梨只在他上回罚跪的时候看见过他这一回,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早回来了一次,两个人这才有幸打上个招呼。
刘宝柱是个憨头憨脑的人,只当秋梨是来家中作客的秋家闺秀,所以他看到秋梨,整个人都显得很拘谨,挠着头一笑,便提着鱼道:“天气太冷了,打不到什么鱼,今天就逮到两条大黑鱼,我就早点回来了。正好晚上把鱼炖了,让夫人和小姐补补身子。”
秋梨点头,碍着礼数不好同他多说话,也是怕落了冯氏的眼,她那个人,说风就是雨,不用点火自个儿就能着,秋梨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她欠身往一旁让了让,颔首回应他:“多谢大叔叔了,这药凉了药效就要减了,我先去给阿娘送药,大叔叔您先忙。”
刘宝柱听她一口一个大叔叔,先是一愣,继而脸都红了,他一个卖鱼郎,哪好意思当人家大家闺秀的大叔叔,他忘了她手里还拿着药,憨厚道:“秋小姐别这么叫俺,俺当不起……”
秋梨见他没明白过来方才的暗示,心中暗暗叫苦,不得已之下只好又重复道:“那——您先忙,我先去给阿娘送药了。”
说完她也不等刘宝柱再说话,捧着碗快步走了,等到进了耳房,喂江氏吃了药,她才发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宁,冥冥之中总有点不好的预感,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晚饭时仅有的两个馒头印证了她的忐忑。
果不其然,半晚上和刘宝柱那次照面,定然是被冯氏瞧见了,原本瞧见了也没什么,只是这冯氏本就存着芥蒂,如今她就像是被点着的炮仗,不闹腾出些动静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江氏和秋梨看着手里两个干巴巴硬梆梆的馒头,相顾无言,真是千小心万谨慎都没用,一个不甚,就要吃苦头,两个人没办法,就着白水咽馒头,刚吃到一半,就听到院子里起了动静,先是刘宝柱的辩驳声,再是冯氏的叫骂声,她嗓门极大,字字句句都咬着牙说出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分外刺耳,秋梨知道,这是冯氏故意说给她母女听的。
“你这个窝囊废,老娘供你吃供你喝,也没见你掏出半个子儿给老娘来!”含沙射影一般,冯氏尖利的嗓门让人头皮都开始发麻,江氏白着脸,,眼神空洞的看着半掩的窗户,婆娑的树影和着三两淡星的光辉投进屋来,在斑驳的墙面上摇曳不定。
秋梨捧脸坐在床上,听着院子里的怒骂声和劝架声,整个心都仿佛被浸到了卤水里,苦的连舌头都打结了,她难过的想要落泪,早该想到会是这样,即便是我不犯人,人还是不绕过我,她不忍心再看着她阿娘失魂落魄,于是片刻她便坚定下来决心,“阿娘,我们再忍这最后一晚,明日,我们就搬走。”
江氏颓丧的看着地面,滚滚的泪珠往下落,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呢?原想着一辈子行善积德就会有好报,可是如今祸事接二连三而来,真叫她寒了一颗心。
“明天就走?”江氏苦笑着摇头,“这个时候能去哪呢?出去了无非是露宿街头,左右都是活不下去了。”
秋梨坐在江氏身侧,略一沉吟便安慰道:“阿娘,其实今个看到银票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们先请恩公帮忙在外头寻个落脚的地方,就算日子清贫些,也好过在这看人眼色。”
江氏这才生出些希望来,抓住秋梨的手念叨:“倘若如此,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原本还想着要从长计议,可是眼下看来银子是留不住了。”
“本就是身外之物,解了燃眉之急,也算是好事。既这么,明早儿恩公过来,咱们就把这事同他商量下。早做打算,这样的地方不宜久留了。”秋梨握着江氏的手摩挲了一番,见她情绪好过些,才服侍她躺下。
秋梨竖着耳朵听了听院里的动静,大约冯氏的怒意发泄了出去,这会已经听不见她那大嗓门了。她舒了一口气去给江氏掖被子,“阿娘,管那红辣子说些什么,咱们都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反正咱们不亏欠她什么。咱们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
江氏叹口气不作声了,秋梨这才收拾了下合衣躺下,“阿娘,睡吧,估摸着明天也就有舅舅那边的信儿了,峰回路转也说不定的。”
这几天服侍她阿娘,也着实累坏了她,刚躺下就觉得浑身都散了架似的,累的半分不想动弹,她咕哝着断断续续的说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管它天如何,地如何,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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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究竟变了些什么,秋梨是无从得知了,只是一大早就听见冯氏尖着嗓子使唤刘花匠老两口,可不是么,她们母女是他们两口子留下来的累赘,冯氏没法拿她们撒气,就转而拾掇刘花匠。
秋梨只当看不见,打了盆水转身就往二房走,冯氏插着腰过来,一张俊俏的粉面上带着三分讥诮,她不由分说夺过秋梨手里的面盆,仰着下巴望她,“小狐狸,这么讲究?仔细你那花容月貌,万一我这土井里打出来的水不干净,你那白嫩嫩的面皮可就毁了。”
秋梨默默看她一眼,也不吭声,不就是不给用水么,不用就是了。她踅身就走,把冯氏晾在原地。
恰好院门适时的打开,秋梨强忍着心头的不快抬头去看那个熟悉的身影,白色的鹤氅从他肩上逶迤落下,更显得他身材颀长。那样温和良善的眉眼,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心安。不知怎的,见到他就觉得有了靠山,满心满眼的委屈也只想没头没脑的都说给他听,可是她忍住了,强弯着嘴角迎上去,“恩公,你又来的这样早。真是麻烦你了。”
明察秋毫如秦祯,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她受委屈的模样,只是她不愿在他面前展示,他也就不忍揭穿。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可是她已经自顾自往前走,低着头,全然没了往日的雀跃。他说不出的有些失落,看惯了她那副朝气蓬勃的样子,现在这样颓然的她还真是让人想去好好保护。
他忽视了冯氏尴尬的神色和欲言又止的犹豫,随着她掀了帘子进屋。他今个带了从满香楼买的蟹黄包,每天也只卖二十屉,他起个大早就为了让她吃上一屉包子。搁在从前,他觉的这样的行为不可理喻,可是到了自己身上,却是甘之如饴。
秋梨照旧是引着秦祯去看江氏的腿伤,他只看一眼便勾唇笑,“恢复的很好,比想象中还要快。年前就能恢复如常。”
秋梨脸上也浮现笑意,秦祯见状又道:“这也是你照顾有方,夫人有你这样的小棉袄真是福气。”
江氏也颇感动的看秋梨,“真是难为这丫头了。”
“阿娘,只要你快点好比什么都强。”秋梨浅笑,然后偏头去看秦祯,斟酌了片刻道:“恩公,本来我们是不该再给你添麻烦了,但是眼下我们能说的上话的人只有你,所以不得不再请你帮我们一个忙。你也知道的,我们也不好总在别人家常住,我和阿娘准备搬出去,只是这下处,还要请恩公帮着物色,因为我和阿娘都不懂行市的规矩。”她顿住,很快的从枕头下掏出两张银票来,“喏,银两自是我们来出,这二百两银票,恩公拿去吧,除去置办住处的钱,余下的是付给恩公的诊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