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面无表情地捡起最上面的那颗红枣,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她吃第十二颗红枣的时候,地姬从外面笑着进来,对她拘了一礼,道:“主子,乔大人来了。”
如今已不再是南戎境内,按理四姬八美等人该随别的宫人一般称沈渊一声娘娘,但沈渊觉得这个称谓让她有些膈应,所以统一让灼华的人称她主子。
枣的香甜还在唇齿间蔓延,他已分花拂柳携一身风流而来,乌木面具后的那双眼映着庭间的花草碧树,她矜贵地坐在庭中,禹国的宫装在她身上也分外合宜,眼光清清淡淡地扫过来,手间还拈着一颗红枣,笑道:“乔鸿胪。”
“微臣参见靖妃娘娘。”
他将靖妃二字咬得重,沈渊眼底流转过淡淡的笑意,道:“乔鸿胪免礼,本宫听闻乔鸿胪昨日身体不适,现在可感觉好多了?”
“多谢娘娘关怀,微臣已无大碍。”谢长渝起身,狭长的眼望旁侧一瞥,那一盘红枣入了眼,他促狭笑道:“娘娘昨夜安否?”
沈渊状似自然地抬手揉了揉腰,哎呀一声:“床榻被褥不比南戎,到底还是有些水土不服,地姬,来替本宫揉揉腰。”
地姬强忍着笑上前去替沈渊揉腰,若是换在南戎,揉腰这等能吃敬武殿下豆腐的事情自然被谢小侯爷一概包揽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吃不着豆腐揩不着油水的谢小侯爷只能安守本分地站在那里,向沈渊有条不紊地禀呈一应的事宜。
沈渊边吃枣边听,神情瞧着心不在焉地,面前渣碟中枣核越积越多,地姬忍不住出声道:“殿下……”
“嗯?”沈渊又拿了颗枣,地姬有些不忍直视地皱着脸说道:“您别再吃枣了。”
“嗯。”
她似乎置之不理,偏过头去看那人,甜蜜压过苦涩,她清了清嗓音,问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乔卿五日后便要启程回南戎了。”
沉着的声音响起,谢长渝垂下眼来跪在地上,朱红的官服染上了尘土,叩首道:“参见陛下。”
沈渊站起来装模作样地预备着给贺雍行礼,贺雍上前来扶住她,笑道:“敬武还与朕见这般虚礼?不必了,朕爱你随性不拘目空一切的模样,一等一的迷人。”
沈渊干笑了一声:“谢陛下恩典。”
贺雍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敬武欢喜便好。”然后看向谢长渝,道:“出极元殿便到灼华来了?乔卿的脚程也太快了些,身体好了?不妨再请太医看看,以免回程时再复发。”
沈渊抱臂看着谢长渝,方才龙马精神神采奕奕的模样在贺雍进来的瞬间便消失无踪,成了那个古板呆愣尚有些体弱的鸿胪少卿。啧啧啧,真是像,沈渊冷眼看谢长渝演什么像什么的演技,觉得心口有些不顺,是以又拈起了一颗枣放入口中。
贺雍与谢长渝说的大抵都是些她知道的,两国边境的开放、精粮的种子以及南戎对禹国提供战马。禹国之前的战马大多都来自西狄,而自从西狄与北夷恢复邦交之后西狄便停止了对禹国供应战马,南戎的战马也不必西狄差多少,贺雍当初同意和亲,很大程度是看在战马的份上。
不过却未想到收获了更大的惊喜。
“那么,微臣告退了。”谢长渝的声音想起,打破了沈渊迤逦飘远的神思,沈渊看向他,他一举一动都恪守着礼仪,再不见风流放荡的模样,视线永远垂在地面,下颌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恭谨地施礼后,快步告离。
再不见他临走时转身递来的那道满庭生香的眼风。
沈渊又想去拿枣,却被人握住了手,贺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本是弯酸你的,这还吃上瘾了?”
随他握着手,沈渊也不动,那颗枣被她用白如玉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显得更是甜蜜诱人,她抖了抖眉,道:“贺帝不去处理国家大事,反而来与敬武调情?”
“你这是什么话,”贺雍皱眉,“敬武就是朕的国家大事。”
“打住!”沈渊怕了他张口就是情话的毛病,一听就头疼,丢了枣揉头道,“有事说事,没事我要去补觉了。”
昨夜二人敞明心思的彻谈让贺雍彻底明白了沈渊来和亲的意图,他最不解的是这种盟约虽为机密却不值当她以和亲为名来订,她翻扔了个白眼给他:“凡事讲求名正言顺,古之勤王之师,揭竿之众,皆师出有名,才能服众。况且……”
况且她不能再待在南戎了。
她知道危险在靠近,她父皇的病情她再了解不过,届时夺位之争不知又是如何的风波诡谲血腥残酷,她若不在南戎,既可免了这场争斗。
正如谢长渝那日所说,字字句句分毫不差,他对她的了解程度之深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若他有朝一日终成异数,猜透她的心思易如反掌。
一旦被猜透,等着的就是一败涂地。
贺雍觉得她的想法有趣,便问她:“你若不为那国主之位,那么是为了什么?”
在他看来,他走过的这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权与欲脱不了干系,他是如何走上如今这个帝位的,他自己最清楚。满手的血腥,不乏下属与敌手的性命,甚至兄弟,反目成为,骨肉不亲,当他最终站在这万人之上俯览众生时,只觉生如蝼蚁。
帝王,不过是身负天下大任的蝼蚁罢了。
而这耀耀于世的女子,手握一国兵甲,谈笑间与他划定山河疆域,素指一落,摆出一局江山之谋。她侧首,精致的轮廓在日光中流转过艳世的神采,以不容置疑地语气,直直震撼他的内心,掀起滔天之浪。
她说:“苍生基业,虽敬武一人,死亦甘愿。”
作者有话要说: T T断更真的是sorry!!!!!!
☆、珍重
“主子。”
“嗯?”
“主子。”
“做什么?”
“主子!”
“有话就讲!”沈渊抽书打在玄姬头顶,玄姬抱着脑门看了眼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儿异样的自家主子,扁了扁嘴,道:“主子,今日便是乔大人回南戎的时候了。”
“本宫知道。”沈渊起身坐到妆台前,铜镜映出纤瘦的下颌以及青衣乌发,她压了压鬓角的碎发,对玄姬道:“替本宫梳妆,午后本宫去城门送乔大人启程。”
当天的日头很烈,蔚蓝的空中仅飘着几片薄纱似的云,车舆摇摇晃晃在城门前停住。沈渊下车时看到随行来的人已列队在城门等候,谢长渝立在众人之首,待她走近时撩起下袍便要跪地作礼,却被沈渊上前扶住,她垂眼看着他,轻声道:“乔大人免礼。”
“谢殿下。”
谢长渝未有推辞,直起身来,那看不透的乌木面具遮掩了他大半的面容,沈渊又想起那盘蜜枣,红沉沉地似某夜唇上心尖的血,是真的甜,化入五脏六腑却成了另一种彻骨的悲凉。艳阳晒得人焦躁,沈渊身后有玄姬撑着伞,谢长渝却曝露在灼烈的阳光中,耳边的细汗浸湿了发,良久的沉默后,沈渊才开口:“乔大人,回南戎后请禀告本宫父皇,本宫平安,望他勿要太过挂念。”
“喏。”
“本宫府上诸人也请费心替她们寻个好归宿。”
“喏。”
“谢小侯爷的亲事该定下了,也好了了留安侯的一桩心事。”谢长渝的身体突然一僵,沈渊饶有兴致地看着原本淡定的他破功,借着道:“虽说小侯爷府上美姬众多,但以本宫对小侯爷的了解娶妻后他定会收心许多,平阳侯家的小姐不错,宁国公府上的千金也很是贤淑……”
她轻轻柔柔一笑,那笑往深了品去能品出几分狡黠:“此乃本宫未了的心愿,还请大人一定转达给本宫父皇,让他一定为谢小侯爷做主。”
谢长渝抬头深深看了沈渊一眼,她秀美的轮廓映入他春水般的眼底,漾起层层波澜,他拱手道:“微臣替小侯爷谢殿下挂念,可惜小侯爷似乎已有中意之人,怕是非那女子不娶了。”
沈渊嘴角一抽,又来了这个话题,像是怪异的循环。周围四处都是眼睛,她将手拢在袖中,神情矜贵地看着谢长渝,颔首道:“一切随缘。”
“是,随缘。”
他这一声叹轻的几不可闻,却在沈渊内心撩起微澜,她眼底一暗,轻声道:“乔大人一路顺风。”
谢长渝立在骄阳下,恪守着礼仪尊卑,与在牙城的风流散漫截然不同,他恭谨地向她行了大礼,低低一声:“殿下珍重。”
到最后他对她说的,也仅仅是这一声珍重。
后来在禹国的那段时间里,沈渊总是会想起自己立在璧城城门之上,看着南戎的车队渐行渐远,那领头的朱衣鸿胪本该日日闲散醉酒花前,却为她甘愿屈于人下叩拜拘礼。风尘万里,只为将她交到他人手中,道一声珍重。
无论后事如何,这一份情谊,她倾尽所有都难以偿清。
☆、桃林
沈渊回宫后觉得有些郁结,将随行打发下去后,领着四姬在邺宫中转悠。
南戎和禹国的建筑风格相近,但南戎要更为洒脱随性一些,禹国则更显沉着保守,却也格外精致,常在细节处惊艳人眼。比如那处假山看似平淡无奇,但往旁走几步却觉得俏似玉人独立,恰巧一旁又有垂杨依依,令人遐思万千。沈渊负着手在前走着,四姬在别国地盘上不敢太放肆,在后面小声地插科打诨,沈渊也未去制止,来往的宫人见了她都躬身弯膝作礼,她只淡淡地点点头,继而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