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边缠绵病榻,那朝廷上却是一派风起云涌,内宫之中,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消息渐渐地传开了来,瑞亲王郑溶离京不过一旬,皇帝状况愈来愈差之事竟是连王旬一般的小官吏也有所耳闻,皇帝久未露面,二皇子郑洺日日进宫伺病,便是如顾侧等朝中高官也轻易见不到皇帝天颜,自此二皇子代传皇帝旨意,对外把持朝政,俨然已有监国的架势。
瑞亲王郑溶远在天边,鞭长莫及,而恭王郑清到底年幼,二皇子近水楼台,登基仿佛已是大势所趋,朝中俱传二皇子连龙袍龙辇之物已是准备好了,不过是单等皇帝驾崩之日罢了。又有人传,说是皇帝这一年多来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二皇子怕是在中间费了不少心思,又传说二皇子名义上是进宫伺驾,实际上已将皇帝在深宫中软禁起来,之所以还留有皇帝一口气,不过是那一纸诏书尚未拿在手中,坐不得名正言顺的皇位。
一时间下头流言纷纷,可朝堂之上又异乎寻常的平静,就好比一锅滚油一般,下头滚烫如沸,上头却连着一丝热气也无。
苏萧虽然养着病,不曾外出,可消息仍然断断续续地传进了耳中,在瑞亲王的消息传来之后,她更是一日一夜茶饭不进,王旬日日来看顾于她,总觉得她神色木木的,时而失神不语,仿佛有什么千钧重的心事压在心间,不觉叹息与当初结识之时那个眉目飞扬的少年差了何止是千里之外。
这一日,邱远钦投了帖子来拜访她,往日苏萧总不大见外人,这一次却破例叫银香请了邱远钦进来。
邱远钦才一进房门便闻得一股子药味,却见床帷低垂,她床边吊着一调子药罐,突突地煨着药,满屋子的清苦之气,银香不知其中缘由,只当邱远钦乃忘恩负义之人,心中实在是替自家小姐寒心,此时更不知小姐为何要请这负心人进门来,她心中愤愤,故而并不怎么搭理邱远钦,一路上寒着脸将邱远钦引进房中,更不曾给他倒茶安座,只径直走到那药罐子处坐下来,拿起一把小扇子,自顾自地给那炭火扇起风来。
邱远钦因是头一回进得苏萧房中,况且他又与王旬等人不同,他知道她是女子,故而心下存了些尴尬之意,斟酌半晌,却也不知唤她什么才好,正在此尴尬之时,却听得苏萧低声叫银香打起床帷。邱远钦心中十分挂记着她,此刻也不等银香起身,自己两三步便上得前来,伸了手轻轻地将那碧色的床帷掀起挂在银勾上,又去躬身扶她起来。
银香见他如此行动,忙赶上前来,柳眉倒立,怒道:“谁叫你碰我家小姐的!”
苏萧本头脑昏沉,这才觉察邱远钦已是立在面前,虽是愣了一愣,却也不因他的唐突而有丝毫愠色,只撑起身子,垂了眼眸吩咐道:“银香,还不去给邱大人奉茶。”
银香一言不发,摔帘而出。
苏萧歉然道:“银香心思单纯,我不曾将你我效力二皇子帐下的事告知于她,更不曾同她讲过邱大人待苏家的恩情,还请邱大人不要与她计较。”
邱远钦摇头道:“我怎会与她计较。”他抬眼去看她,她原本就清瘦,如今一病,更是越发地瘦成不像个样子,他心下一阵涩然,“你这样日日病着,我专程请了一位千金圣手过来替你看看,那大夫现下正在花厅里头。”
苏萧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现下吃什么良药也不过是吊着命罢了……”
邱远钦闻言,心若刀绞,只拽住她的手臂,颤声道:“我不许你这么说……天地如此之广,总有名医医得了你的病,我……我便是将天下的路走尽,也一定会医治好你。”
苏萧闻言怔怔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半晌方凄然一笑:“天下的路——天下……那时候,这天下却是谁人的天下……”那一日,他站在她的面前,含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翼北汾水鼎,荆楚岘山碑,岭南江东哪一处不是风光大好,阿萧说本王应该思哪里呢?”
意气风发,风姿决然。如今如今再没有那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了。
她虽在病榻,外头的消息总归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他离京小半个月,送亲队伍来至西凉都城津州,长公主入城的那一日,西凉百姓倾巢而出,万人空巷,为一睹□□长公主风采,长公主出自礼仪之邦,感念百姓淳朴,在满城欢呼声之中,长公主缓步走出车鸾,在那一刻全城百姓不禁屏住了呼吸,人人惊叹这一位仪态万方,雍容华贵的公主仿佛一轮明月高悬于天空,让周围的一切在突然间黯然失色。
正在此时,三只箭矢如流星突然一般从暗处飞出,直袭长公主的要害之处,几乎在同一时间,长公主身边的送亲使臣,三皇子瑞王殿下飞身而上,手中佩剑如蛟龙一般陡然出鞘,长剑寒气凌冽,直直迎上那流星一般的飞箭,只听得嘣然一响,一支飞箭撞上他手中的佩剑,两金相击,那箭簇堪堪朝着反方向飞出,他再飞身一挑,另一支箭擦着观礼人群的头顶横飞而出。
所有的变故不过是一瞬之间,领头的侍卫见状高喝一声:“有刺客!快保护公主和王爷!” 四周的将士如猛鹰一般迅速将长公主并瑞王围了个水泄不通,虽是事出突然,兵将诸人却井然有序,未见丝毫慌乱,个个举盾在胸,横戈持剑。围观的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仪态万方的长公主此刻如同一只折翼的飞鸟一般轻飘飘地落入那瑞王殿下的怀中,胸口上还插着一支微微颤动的箭簇。
再后来长公主命悬一线,三日不曾转醒过来,为此瑞王殿下在那西梁朝堂上怒斥西梁君王,西梁君王未见丝毫愧疚之意,反倒是态度傲慢口出狂言,瑞王殿下当即拂袖而去,自此两国交恶。
第二日长公主车鸾起驾,瑞王殿下领着一万将士的送亲仪仗护送昏迷的长公主归国,归国途中,长公主不堪长途劳顿颠簸,于是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送亲的仪仗直接成了送葬的仪仗,瑞王命下头的人举了白幡换了麻服,片刻不停地往边境飞驰而回。
行至第五日上头,刚刚出了西梁的地界,瑞王一行便遇了袭,瑞王领兵浴血奋战一天一夜,终究扛不住对方兵若蝗涌,一万仪仗精兵尽数覆灭,长公主灵柩被毁,瑞王领残部退入大漠,再无消息。
虽然伏击之军隐藏身份,并不曾高悬帅旗,可举国上下皆知,必是西梁国君下的手。等出了西梁边界才磨刀霍霍,不过是西梁掩人耳目罢了,而求娶长公主怕也只是西梁新君登基的缓兵之计,为自己赢取准备粮草辎重的时间而已。
邱远钦见苏萧良久不曾开口,知她必然想到了那一个人,正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却听她轻声道:“我有一事想托付给邱大人,不知邱大人可否愿意?”
邱远钦正了正身子,道:“阿筝……苏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只要邱某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苏萧缓缓道:“银香今年虚岁十九,正是大好春光之时。这些年来为着苏家的事,她吃了不少的苦头,也受了不少的罪。”她喘了喘气继续道,“我这些日子瞧着她与王旬兄倒是有些情投意合的意思。”
邱远钦道:“王兄乃是端方之人,铮铮君子。银香跟着他,乃是有了一个好归宿。”
苏萧强笑了一笑:“我正有此意,我想将她嫁与王旬兄,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可前日里,我向王旬兄提了提娶亲的事情,王旬兄虽然十分中意银香,只可惜他上京之前,家里头替他卦了一卦,说是三年里头不得有婚事,如若不然的话,那婚事闹不好便会成了丧事。”
邱远钦摇头道:“竟然卦间还有这等讹语。”
苏萧道:“王旬兄自然也是不相信的,可架不住家里头的老太太相信,王旬兄又是极孝顺的人,岂有忤逆老太太意思的时候?所以王旬兄的意思是,先将这门亲事定下来,等过了这三年之期,再行婚娶。”
邱远钦道:“倒也使得。”
苏萧笑了一笑:“我如今病入膏肓,虽盼着亲眼看着银香成亲的,只怕是等不了了三年……我在这世上也无人可托,故而想再麻烦一次邱大人,在银香成亲之时,还请邱大人替我送送亲,全一全我这个兄长之礼。”
她抬起头来,朝着他再笑了一笑,笑容中含着一点子淡定的从容,她对他素日里的怨怼早已经不见,“邱大人若是回到故里,还请替我在我爹爹和兄长坟前去上一炷香,那坟前无人祭拜,也是怪冷清的。邱大人,苏筝一直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自与大人相见之后,便对大人说了不少刻薄鄙寡之语,大人却从未同苏筝计较,反倒……大人之恩,苏筝无以为报,只有来生再报了。”
方才说到三年之期,邱远钦便有不祥之感,再一句句的听下来,只觉心中如同冰水浇上来一般透冷,原来苏萧已是将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乃是一心赴死的模样。
邱念钦嘴唇微微抖动,本还想说出什么劝慰的话语来,对着苏萧青白无血的脸色,倒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的手指蜷缩成拳,只朝着塌上的人微微点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