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她果真再未提起过此事,规规矩矩做回了一个小妹,待他言谈举止之间比那日之前更为庄重。渐渐地邱念钦便以为她忘却了那日之事,待她也如同以往一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她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如同针刺一般镂镌在她的心上。
小郁只知,表兄是小郁的弱水一瓢。
后来她的心思渐渐地被家中的姐妹们知晓,再后来,池家的品貌双全的二小姐倾慕翰林院最年轻的侍讲学士邱远钦的流言蜚语在京中的闺秀圈中渐渐地传开了来,可她却从未再在他面前多提起一个字。
他从未忘却那人,而她更从未忘却他。哪怕是一片痴心尽付流水,她也情愿为他多等些时日,或许就在不久的某一日,表兄便会明白,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惜眼前人。
此时身后促狭的三妹一面将她往窗前一推,一面朝着站在窗边的表兄努了努嘴,脸却对着小妹笑道:“小妹,你二姐姐的良人在那里呢!”
池家小妹到底年纪小,一时间并不明白三姐的意思,只懵懂追问道:“在哪里?”
池郁一张俏脸通红,反身揪了三妹胳膊一下,道:“死丫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说罢,便揪着那池三小姐,作势要用绣着双蝶戏花丛的纨扇去打她,那池三小姐握着嘴笑个不停,一面躲闪,一面慌忙朝窗外胡乱一指:“二姐姐,妹妹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乱说了,饶过妹妹罢!可是姐姐你看对面站着的那个可不是你的良人么!”
池郁只当她又是满嘴胡说,哪里肯依,却听小妹在一旁疑惑道:“咦,杜家哥哥是不是在对面那边?”
池郁不由停了手,池三小姐乘机躲得远远地去了,一面笑一面道:“连小妹都看见了杜家哥哥,二姐姐,可见我不是胡说了罢!”头几回,杜家哥哥与池郁抬杠的事弄得池家人尽皆知,更兼之杜士祯这半年来曾向池家提了两次亲,虽都被池郁冷言冷语回绝了,可几个姐妹总会拿杜士祯来与池郁说笑打趣,可巧今日杜五偏偏又在池家女眷对面包下了房间来观礼,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美人之青睐罢了。
池郁素来清高,又一惯以为杜士祯不过是追狗逐兔,飞鹰走马的纨绔子弟,哪里将杜士祯真正放在了眼中?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可今日当着邱远钦的面,被妹妹们这样取笑,她自然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沉下脸去道:“你混说什么,他与我又有甚么干系!”
邱远钦也知杜士祯对这位表妹的心思,他与杜士祯素来交好,也知那杜士祯不过是面上嬉笑胡闹,底子里头办事为人是极稳妥老道,也不失为良配,当即含笑道:“可是巧了,原来杜五也在这里。”
说罢便朝对面招手,哪里知这方一抬手,甫才看到杜五身边还立着一个极清瘦的身形,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心中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不由愣了一愣,一旁池家几个姐妹早凑了上前,那池家小妹眼尖,从绣帘间瞥见了苏萧,不禁疑道:“那个和杜家哥哥在一处的人是谁?”说话间又瞥了瞥苏萧的容貌,一时间生出倾慕陌上少年风流的心思,不由脸上飞红。
邱远钦并不曾答话,却听一旁的池郁恼道:“自己飞鹰走狗罢了,还偏生和这种人在一处。”原来池郁常女扮男装出入,故而也听闻近来关于苏萧与郑溶甚嚣尘上的种种传闻,因此上十分不屑。
那池家小妹闻言,不由问道:“二姐姐莫非认识那人?”
池郁啐道:“我哪里会认识这种人,不过是听说过罢了。”
那池家小妹见状,忍不住追问道:“那人年纪轻轻,看着容貌甚好,又同杜家哥哥在一处,看样子必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二姐姐为何如此看轻于他?”
那池郁道:“人品性情岂是单单凭借容貌能看得出来的?这人虽然生得好,年少做官,可品行极其低劣,其行之事不堪入耳……”
话音未落,却听一旁许久未曾开口的邱远钦打断她的话:“苏萧并不是这样的人。”
池郁并不想他会突然说上这么一句,不由呆了一呆,旋即扬着柳眉道:“表兄,这人以色侍人,哪里会是什么正人君子。”
池家几个女孩子听了以色侍人几个字,不由地都羞红了脸却又暗暗好奇,养在深闺的女孩子便是连秦楼楚馆也未曾进过,哪里见过官宦子弟行以色侍人的龙阳之事?不禁围拢了来,透过绣帘去仔细打量起对面的人来,一时间又伏在彼此耳畔唧唧哝哝的说着什么,竟将方才邱远钦说的话统统丢在了一旁。
邱远钦并不好再责怪她们什么,只觉心中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踱步走到一旁,任凭她们嬉笑不止。
他举目望去,却见苏萧立在窗前,手中捧了一盏茶,神色落寞。今日长公主出嫁典仪,瑞亲王殿下郑溶作为送亲使随着长公主一同出京,这一走便是月余——或许更长些,再或许这一走便是永诀了罢?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这月余之间,京城便是权力更迭,天翻地覆,二皇子得登大宝,这瑞王殿下怕是永生不得入京了罢?
况且这计谋中重要的一环,是苏萧这一招棋。
若非苏萧及时送来消息,二皇子怎敢孤注一掷,在朝堂上鼎力将郑溶推为送亲使?这便算是苏萧亲手将郑溶推进了一条死路罢?对于有心争夺天下的皇子而言,皇位失之交臂,成王败寇,失败者往后的日子不是圈禁便是监视,可谓生不如死,更可笑的是,郑溶那样心气如此之高的人,却被宠幸的人决然背叛,不啻于沉重的一记耳光。
虽说未曾真正的血债血还,可苏家也算是大仇得报了罢?她看起来为何如此落寞凄戚,仿佛被决然背叛的那个人并不是郑溶,反倒是她自己。
他心中苦涩,慢慢地垂下眼眸,她对那郑溶到底还是动了心罢?
对面的苏萧并不曾注意这里发生的事情,只缄默不语站在窗边,一泓眼波沉郁氤氲,神色淡淡地看着下头观礼的人群,一旁的杜士钦看着她在窗边站了甚久,只道她是在为郑溶出京而郁郁不欢,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过月余便回来了。”
苏萧立在窗前,方才见郑溶博带玉冠,紫辔雕鞍,神色威严庄重,仿佛她又见那日在江阳永安城外的大堤之上,他引弓而发,神采英拔,恍若天神一般。
那日他救下了她的性命,可今日,她却要将他逼上绝路。
她脸色青白,手指微微颤抖,喉头僵硬,只是说不出半个字来。杜士祯见她神色如此,心下诧异万分,却不好说破,只道:“苏苏,那一处乃是风口之上,你可要来这边小憩片刻?”
苏萧慢慢摇了摇头,只喃喃地说出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没想到……到头来却是我害了他……”
杜士祯惊了一惊,失口道:“什么?你害了谁?”一时间四下张望,陡然却发觉对面那处酒肆的青瓦上伏着一个灰衣之人,他心下一惊,再不动声色地眺望而去,又见窗外侧方那棵槐树上头影影绰绰似乎也攀着一个人,只是那人亦是身着灰衣,又附在树上纹丝不动,故而若不仔细看来,竟然无法察觉那树上藏了个大活人。那槐树本是古树枯木,若不是那人身轻如燕,岂能在典礼之时站在上头一两个时辰而不被人发现?
杜士祯心下有了几分揣测,又侧眼看去,果然又在下头观礼的人头攒动中瞥见了一个身形魁梧异常的人,那人虽说戴着一顶灰布小帽,刻意又将身形缩了缩,可杜士祯还是一眼看出,那人便是常年跟在郑溶身边的贴身影卫文九。
为何此时文九并不曾跟在郑溶身边,反倒是妆成一介平民,匿身于人潮之中?那文九看似随着人群观礼,可目光却始终不时地瞟向这里……杜士祯略一思索,这三人所处位置却恰好将自己身处的酒肆围在了中间,一时间恍然大悟,这三人摆出的阵势,莫非是鼎鼎大名的三合阵?这三合阵乃是隐卫保护某人最常用的阵势,三人为阵,相互援引,互为倚仗,虽只有区区三人,却能将保护之人围个铁桶一般,等凡之人不可伤那人分毫。
杜士祯心下诧异万分,目光慢慢地转到身边的苏萧身上,这里有三殿下的人出现,且保护的人又在这间酒肆之中,要保护的是何人简直不言而喻。可叫人疑惑的是,苏萧自从回府之后,倒是绝口不提郑溶二字,便是有旁人言谈举止提及郑溶,也总是恍若未闻,可郑溶却暗中派了心腹影卫来保护苏萧,这两人之间是什么关节,却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了。
正在思索之间,却见苏萧想搁下茶盏,不料那茶盏却在她的手上荡了一荡,霎时间雕花桌上水光漫然,一片零落,她扶着桌角颓然坐下,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惨淡笑容:“终究是我害了他……”
☆、托后事
自从那日观礼之后,苏萧便病倒告假,她本受过箭伤,这一病更是来势汹汹,从那日起便是缠绵病榻数日不见好,脸庞渐渐地消瘦了下去,她自己倒是也浑不在意,只是急得银香团团转,可除开延请大夫诊治之外,竟然是半点其他办法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