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碧油幢小车在夜色中越走越远,那哒哒的声音也渐渐地去得远了,半晌,从那车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华丽而优美:“辛从,走快些罢。”
那赶车人低低地应了一声,立刻扬起马鞭,一鞭子抽下去,那马儿顿时撒开蹄子,朝着夜色中的明晓山方向飞奔而去。
自今夜掌灯时分,镇北王郑溶身边的贴身侍卫文九就站在镇北王别院侧门外头不住张望,终于远远地见一匹高大的骏马拉着一辆青帷小车飞奔而至,辛从用力拉住缰绳,口中“吁——”了一声,那马儿扬起马蹄停了下来,用鼻孔朝着文九的方向使劲喷了喷气。
文九忙走上前去,替车中之人打起帘子,行了个礼,恭谨道:“顾相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顾侧闻言睁开眼睛,见是文九,心下微微一惊:“怎么是你专程等在这里?殿下出了什么事情?”
文九道:“殿下今日遇刺,故而吩咐我将您请来。”
“遇刺?”顾侧原本撩起衣袍,正准备躬身下车,闻听此话,攀在车门上的手不由地一顿:“殿下可有受伤?”
文九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顾侧扬起眉毛,什么事让文九这般憨厚耿直的汉子也吞吞吐吐起来?
他看了一眼文九欲言又止的表情,当下也不再多问,只大步流星往远思阁方向而去,文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若是殿下也同顾相一般通情达理就好了,他心中庆幸,终于不用向顾相解释,为何品级如此之低的苏大人受伤,却不得不惊动了六部之首的顾相亲身而来。
顾侧走到远思阁门口,举目朝内远远一望,只见里头点着十八枝的琉璃灯,门窗紧闭,郑溶坐在窗前灯下,既未提笔写字,更未抚卷读书,他的影子投映在密实的窓纸之上,显得极为落寞寂寥,顾侧在外头站了足足有一刻来钟,里头的人竟是纹丝不动。
文九见他并不进去,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相爷,属下替您通报殿下一声。”
顾侧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冷峻:“文九,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文九心中哀号一声,相爷您都走到了这里,怎生不亲自问一问殿下?
文九憋了九牛二虎之力,实实是把脸涨了个通红才把事情说了个断断续续,顾侧静静听完,眼角余光稍稍瞥了文九一眼,失声轻笑:“文九,其实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儿说通透了。”
文九一愣:“一句话?”
顾侧点头:“是啊,就一句话。”说罢,再未曾看文九一眼,只抬腿径直往屋内走。
不知为何,文九心中突然浮起一阵不安的感觉。
他站在门外,随即听到一贯温文尔雅的顾相华丽而优美声音在远思阁内响起,那语调跟他平日间在朝堂上陈述奏折一样抑扬顿挫,只是微微拔高了一丁点,仿佛是专程要让他听到一般:“殿下,方才文九跟下官讲,说你动了春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喜欢顾相滴童鞋?俺好喜欢他滴说。。。顺便打广告,下一篇文就是顾大人滴。。。
☆、定大计
郑溶斜乜来人一眼,不冷不热道:“你是专程过来看热闹的?”
顾侧虚虚拂了拂圈椅上的浮尘,不慌不忙地坐下:“说起来,那苏萧就是你上次亲自点名要带到江阳去的那个人?”
“本名叫苏筝,”郑溶低声道,“乃是蜀中苏家之女。”
“蜀中苏家?”顾侧眯起眼睛,想起了那年的事情,“上万言书的苏盛?”
郑溶缓缓点头:“苏阶石之女,苏盛之妹。”
“为了报家仇,隐名入京?居然还入仕了。”顾侧沉思片刻,悠然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苏家与邱家有何关系?邱远钦这两年,倒是一直暗中在查苏家的事儿。”
郑溶默不作声,半晌方淡然开口:“三年前……她与邱远钦已有婚配。”
“已有婚配?”顾侧终于微微有些惊愕,抬眼去看他,“德舆,你可真想好了?”
郑溶望向床榻的方向,缓缓地阖上眼睛,仿佛极为疲倦:“是啊,想好了。”
顾侧同郑溶自小儿起便十分要好,两人自幼便一同进学读书,志同道合,曾经一道月下舞剑,围中挽弓,昏昏夏日斗虫,沉沉冬日练字,情谊自非旁人可比,未到弱冠之年,便知彼此心中沟壑千里,宏图高志。
这一路走来,顾侧为了心中的那一派清河海晏的图景曾失去了什么,郑溶最是清楚。现如今的两人,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左相,一个是离那龙椅一步之遥的皇子,眼看着那龙椅几乎是唾手可得,可他偏偏在这时候,又生出这样的心思。
若是执意隐瞒那苏筝的身份,便是一场秘而不宣的龙阳之事,皇子所狎之人,竟然是上了龙头榜文的六部官员,这街头巷尾的坊间流言,抹黑的岂不是百年之后的圣君盛誉?况且,那苏萧隐名入仕,乃是欺君大罪,皇子知而不报,这一层罪可轻可重,往轻了说是不拘小节,往重了里讲便是结交朋党以图不轨,这一场祸事延及的不仅是一己之身。
若是那苏萧现下辞官隐世,倒是免了欺君之罪,可她却已有婚配,更是四品官员堂堂正正的嫡妻,入得家谱,封得诰命,殿下却做出这般强抢官妻的事儿来,岂不是昏君才做得出的荒唐行径?往后这玉牒之上,倒叫史官们该如何修书?更何况,方才听文九粗讲一遍,这一场刺杀实在是存着疑窦重重,这个名叫苏筝的女子,怕是还对殿下存了怨恨之意罢?
顾侧只觉万分不妥,正想开言劝解,不料一抬头却见郑溶疲惫到极点的模样,他不由想起郑溶母妃姜氏离世的时候,也见郑溶如此疲惫心灰,今日算是第二次罢?
顾侧沉默了良久,方低声道:“你又何必勉强……”
郑溶轻轻地摇头:“谦之,却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自己也有情不自己的时候。”
顾侧望了一眼床榻上的人,不知为何,心中那一道倩影一闪而过,他努力稳住心神,貌似并不在意:“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郑溶的手从桌下拿了出来,顾侧这才看到他手中一直握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菱花镜,郑溶将手中的铜镜递给顾侧:“这便是她用来给那刺客报信的东西,借光传位,文九带人在我们遇刺之地旁边的草丛中发现的。”
顾侧将那铜镜翻看查视了一番:“最普通不过的铜镜。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郑溶点头:“很聪明,是不是?若是没有那一味画蛇添足的相思方,就算是文九发现了这枚铜镜,本王或许也只是以为女孩儿家身边最常用的物件,丝毫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顾侧本不想提到相思方,既然说到此处,便问道:“那相思方现下如何了?”
郑溶沉下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接着说正事:“若是今日妙仁不在府中,本王也没有十足把握,能辨出那相思方来。那人怕是以为本王对苏筝不过是一时兴起,可真是等不及,巴巴望着要将这事儿办成了,才肯放心。”
顾侧道:“如此聪慧的女子,怎能不知自己被利用了?”命悬一线不说,还要搭上世间女子最珍视的东西。
郑溶唇边浮起一丝极苦涩的笑容:“相思方的事,许她并不知情,她便是知情了,许是也并不在意罢。”
或许她并不在意与她拥衾共枕的人是谁,无论是自己还是旁的人,或许只要能助她一报家仇,便可将这温香软玉拥入怀中?更或许,她的那一份娇怯早在蜀中的新婚之时,便早已交付与那一个人了罢?
顾侧在一旁,见他的神色在烛光下愈发凌厉了起来,心知那相思方必然药效未过,起身拿起桌上的刻花三足壶,朝郑溶面前的粉青葵杯中倒了点水:“无论知情或是不知情,殿下却不得不防备一二。”
郑溶端起杯子,将那茶水在手中荡了一荡:“是要防备一二……只是也不会太久罢。”
“唔?”顾侧听得这一句话,初初一愣,旋即明白了,哪怕是这女子背负着太多不能示人的秘密,殿下对这女子是势在必得。
只是殿下现下已下定了决心,恐怕他们的这一番宏图又会平白地多出了一截子难处,今日发生的事情,绝不会是二王的最后一次出手,他们本是稳中求胜,可郑溶硬生生给逼得自己要寻一条险中求胜的路子。
屋内的两人沉默了半晌,各有心事。
顾侧心中喟叹,复又开口道:“今日,北疆那边来人了。”
郑溶半眯了眼睛:“北疆?西凉?”
顾侧点头:“派了使臣过来,请求停兵讲和,怕是接下来就要和亲通市了,今日皇上已下命京城全城宵禁。”
郑溶抬头:“全城宵禁?为何如此大动干戈?”
顾侧苦笑:“说是停兵讲和,却硬是带了一万精兵驻扎在东门城外,对京城已成威逼之势。”
郑溶眼神在烛光下煞是灼灼逼人:“一万精兵?从东城门入城?那便是绕过京口驻守的人马,从肃梁山引兵而下了?”
顾侧点头:“是啊,正是从二王守的那些关口通的关,这事□□先瞒得极其隐秘,我们的人之前潜入粮仓清点过他们的军粮,发现他们只带了三千人马的口粮,结果没想到却来了一万人。”他深吸一口气,“德舆,咱们之前怕是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