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又一次慢慢地黑了下去,却听见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强硬到了极点:“苏筝!苏筝!你若是这样睡了过去,我必让苏家背一个永世骂名!”
在狱中,阿兄已经被拔了舌头,齿间尽是斑斑血迹,说的话也含混不清,“小九儿,我绝没有做出污了苏家名声的事,他们一心要我认下这桩事,就算是送了命,为兄也绝不能认。”
阿兄阿兄。小九儿却是尽力了。苏家乃是钟鼎之家,如今浮云散去,小九儿已是拼尽了全力,无奈独木难支,回天乏力。阿兄,你见到爹爹了罢?你和爹爹说说罢,不要怪小九儿。
外头的文九和妙仁听到里头传来“咣当——”一声,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叫不好,当下也顾不得通报,直接便推了房门进去,只见那烙铁被扔在地上,旁边尚还落着两三块碎炭,在雕花床脚边发着幽幽暗暗的光。
妙仁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床边,郑溶倒没料到他们两人便这样闯进来了,身子侧了一侧,将苏萧护在怀中,当即沉下脸喝道:“退出去。”
文九急道:“殿下!让妙仁先生看看苏大人罢!”
郑溶头也不回地道:“还没听到么?本王让你们统统都退出去!”
文九何时见过这样的郑溶?当即不敢多言,只得躬身而退。
妙仁瞥见那女子静静地卧在郑溶怀中,一头青丝已是大半散开,毫无光泽地垂落在郑溶的身上,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一袭素白衣袖月光流水似地覆在她的一双如玉皓腕上,地上银炭的那一点点微光映得那皓腕仿若骨瓷,却无半点血色。
郑溶缓缓地转过头来,妙仁这才惊觉郑溶嘴角竟有一点血迹蜿蜒而下,那女子昏迷不醒,仿佛已无半点气息,却见他的手收了一收,哑然道:“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妙仁上去一步道:“殿下若是还信得过在下,便让在下看一眼这姑娘的伤处。”
沉默良久,郑溶方低头将那女子的衣襟微微拨开了些,只见那伤处焦黑一片,妙仁原本便见惯了伤患,只消一眼,便知血已是止住,下烙铁之轻重手法也极为老道,竟丝毫不比自己差,想必那烙铁郑溶在沙场之上也是惯常用的。
看来那姑娘已无大碍,只是她身子原本便弱,禁不住这接踵而至的剧痛,故而气息极其微弱,似有似无。
他抬眼看向郑溶,却见他并未转头,唇角紧抿,抱着那姑娘的手微微再收拢了些,竟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他心知郑溶此番误以为她已离世,一是关心则乱,二则多半是相思方的缘故。他见过郑溶在战场上横刀立马,挥斥方遒,更见过他醉舞晨剑,夜挑星斗,他心中的郑溶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却从未想过他竟然也会有这番模样。
他忙上前一步道:“殿下,这位姑娘怕是身子平日间便有些弱,故而晕了过去,待我开个方子,再将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说罢,等了很长时间也未等到郑溶答话,却见他僵硬的肩膀终于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他心中唏嘘不已,只低头慢慢地退了出来。
☆、不可说
文九在门外搓着手等消息,焦虑万分。
一见妙仁出来,立马迎了上来:“殿下怎么样了?”
妙仁摇头:“殿下关心则乱,不过那姑娘命也大,可真算是在鬼门关前头走了一圈。”
文九长嘘一口气道:“只要那苏大人的命能保下来就行。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妙仁笑道:“你小子才经过多少事儿?俗语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世上最难过的便是情关,”他往屋里头看了一眼,那屋门半掩着,燃烧过的炭薪之气混杂着说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暖香从屋里隐隐地透出来,他朝着文九使了个眼色,凑近了些,“我看那相思方药力甚大,殿下怕是熬不住了,那姑娘的身子可禁不起再出个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你怕是要先替殿下预备着侍寝之人才好。”
说罢朝着文九暧昧一笑,笑得文九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位先生历来是个喜看热闹的性子,这预备预备的言语到底是真是假?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殿下真的熬不住,伤了身子且先不说,到时候伤了那苏大人,现下看起来,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妙仁这头话音未落,里头便传来郑溶的声音:“文九!”
他不敢耽误,忙推门而入,却瞟见郑溶坐在床边,神色平静如常,那床榻上的撒花碧纱蕙帐已经放了下来,那苏大人卧在床榻之间,隔着床帐子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郑溶见他进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近前来:“你去办三件事情。我与苏大人从水华寺山门出来在朝西一里路的地方遇刺,刺客伤了雪玉,它受的伤甚重,应该跑不远,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查看查看,看那地方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第二,派人请顾相到这里来一趟,天晚些再去,尽量不要惊动旁人。”他顿了一顿,“第三,找两个知根知底的下人过来伺候,苏大人在这里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说罢,他见文九并未立刻领命而去,面上露出犹豫之意,不由地微皱了皱眉头:“怎生还不去?”
文九犹豫片刻,方大着胆子问道:“殿下,要不要属下传一两位侍寝之人?”
郑溶面上神色不辨喜怒:“侍寝之人?”
文九低声禀告道:“方才妙仁先生说那相思方药力甚凶猛,怕是……怕是殿下扛不住。”
郑溶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目光冷到能结成寒霜:“你想说什么?”
文九心一横,大声直言道:“妙仁先生的意思是,苏大人……苏大人的身子现下……现下是经不起王爷折腾的,王爷既然已身中相思方,属下还请王爷示下,要不要传人侍寝?”
郑溶听他一通话说完,不禁怒极反笑:“扛不住?折腾?侍寝?”他手往外一指,“滚出去告诉妙仁,本王现在要他滚进来给本王侍寝!”
文九吓出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就蹦了出来,甫一出门,却见门口的妙仁蹲在地上,双肩不住颤抖,他一贯憨直,因而也常被辛从几个捉弄,今日又被妙仁算计了一番,不由地气结:“妙仁先生,你故意害得我被殿下怪罪!”
妙仁捂着肚子,摇手忍笑道:“我又没让你去当面问他要不要侍寝……你还提醒他,他中了春药……唉哟唉哟……今儿可是打我认识他以来,最活色生香的一天……”他一面笑一面摇晃着站起来,“你去忙你的正事,我这就去给那位姑娘开方子抓药……”
入夜时分,细雨纷飞,一辆碧油幢小车不紧不慢地往城外明晓山的方向哒哒而行,车上的赶车人相貌极其平常,因着天上落雨,故而那人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只是那斗笠沿低得几乎压到了眉毛上,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看守京城最西边的安定门的侍卫伸手拦下马车,指了指那赶车人:“你!说你呢!下来!这个时辰了,你出城干嘛?”
那赶车人压了压那斗笠,手似有似无地挡了挡脸,说话声音极低沉,仿佛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位军爷,小的老丈人病了,小的正急着赶回家。”
“回家?”两旁看守城门的侍卫对视一眼,“从今儿起全城宵禁,去去去,往回走!不准出城!”
那赶车人似乎被惊了一惊:“宵禁?”他低头想了一想,却并没有调转方向,反倒从马车上俯身下去,恳求道:“军爷,您看着现下刚宵禁不久,小的老丈人说不准今儿晚上就咽气了,您就放小的过去吧!”
打头的侍卫板着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想呵斥那赶车人几句,却觉出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近到了眼面前,只见他不知不觉地从蓑衣下伸出一只手来,一把便牢牢地握住那侍卫的手腕,那侍卫下意识地挣了一挣,没想到那只手仿若铁钳般牢固,竟叫他使不出半分力气来,他一惊,然而不过一瞬之间,那人便松开了他的手腕,仿佛刚才的那一下子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错觉,紧接着手心里头就被塞进了一整块银锭:“军爷,还请行个方便。”
那侍卫惊出一身冷汗,旋即便明白,这尊大神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忙往后一退,转头呵斥后头的那两个侍卫:“赶快放行!”
京师这个地方历来藏龙卧虎,各种关系更是错综复杂,方才那个赶车人方才露的那一下子功夫,他苦练二十年也追不上,况且今儿上头说要宵禁,听说是北边派了使节过来,看起来若不是要打仗,便是要发生什么大事情了。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守城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保命要紧,可千万不要招惹上什么是非。
后头的那两个侍卫却是新入营的,自然依言放行,两人目送那马车慢悠悠地走远了去,不禁围上去问道:“黄哥,上头不是说不能出城么?怎么放他们走了?”
那被称为黄哥的侍卫并不说话,只借着墙头上挑起的灯笼朝两人亮了亮手心里的东西,那两个人倒吸一口气:“整锭银子?”
黄哥一笑,掂了掂那银子,露出两排被叶子烟熏得黑黢黢的牙齿:“等下了值,咱们哥几个好好地去喝上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