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君婼不动,挑眉道:“怎么?敢抗旨?”
君婼方抽抽嗒嗒挪动脚步,来到殿门外,皇上深吸一口气,看着她道:“蚕死了,你哭,蚕活着,还是哭,为何?”
君婼吸几口气,抽噎着说道:“死了伤心,活着高兴,都是要哭的。”
说到哭字,眼泪又刷刷刷淌了下来,皇上捻捻手指:“能流眼泪了,不会再心悸心衰,挺好。”
又看一眼君婼,转身大步走了,转瞬下了石阶,也没往观稼殿,径直越行越远。
铭恩小跑步追了上去,壮着胆子道:“皇上,就又走了啊?”
皇上顿一下脚步,侧头看着他:“她啼哭不止,朕想碾死那些虫子,又想大声吼她,再不走,就忍不住了。”
铭恩小声嘟囔:“皇上这是心疼了啊。”
皇上摇摇头:“心没有疼,君婼会哭了,她的心也不会那么疼了。”
铭恩叹口气,皇上啊,此心疼非彼心疼啊。
皇上治国谋天下,乃是经天纬地的英主,十二岁回东都短短两日,结识数名高官之子,其后悄悄互通信息。
俭太子淫逸骄奢,皇上十六岁,就掌握了俭太子与其门下许多罪证,对俭太子不满的朝官多番弹劾,先帝为护着俭太子,在皇上十七岁的时候,被逼无奈召皇上回到东都,封王赐府。
其后三年秘密筹谋,竟寻到俭太子非先帝亲生的铁证,先帝赐死俭太子后一病不起,上圣皇太后妄图掌控皇上未遂,联络俭太子旧部阻碍皇上入住东宫,皇上夜里潜入紫宸殿,逼迫先帝下了圣旨,入东宫后,上圣皇太后疯狂反扑,在朝堂上孤立皇上,先帝的病情瞒着皇上,皇上在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带人冲进紫宸殿,兵不血刃顺利即位。
其中惊心动魄,铭恩并没有亲眼瞧见,只知皇上与身边护卫幕僚追随的臣属们,连续几个昼夜没有合一下眼。
铭恩哈腰跟在皇上身后,想着这几年的种种,不由感叹,皇上雄才大略智谋过富,于这男女情/事上却分外迟钝,有句老话,人不得全瓜不得圆,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铭恩想着低声问道:“皇上果真不认得蓉娘子?”
皇上嗯一声:“她和婉婉很象,朕分不清谁是谁。”
铭恩哭笑不得,皇上为王爷时,几位幕僚看皇上喜爱萧夫人,因她罗敷有夫苦苦隐忍,便寻得神态上有几分肖似萧夫人的许婉,设计遣刺客在客栈中谋刺皇上,许婉舍命相救,被刺伤手臂,皇上问许婉要何赏赐,许婉便说身世孤苦,愿意追随皇上,皇上将她带回王府,待若上宾,命府内下人以姑娘呼之。
其后众人看皇上只是待许婉客气,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又寻来与许婉性子南辕北辙的秋蓉,秋蓉柔弱顺从,一副娇媚之相,谎称是许婉的表妹,前来投靠许婉,皇上也准了。
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皇上竟然分不清谁是谁,唉……
铭恩没再说话,皇上突然开口问道:“为何称呼她为娘子?”
铭恩忙回道:“是上圣皇太后的吩咐。”
“多事。”皇上随口说道:“这些日子繁忙,倒忘了婉婉,君婼住坤宁殿后,封婉婉为郡主,为她寻个中意的男子,嫁了吧。”
铭恩答应着:“那蓉娘子,不,蓉姑娘呢?”
皇上脚下加快:“这次亲蚕,若能一只蚕儿不死,令君婼开颜,瞧在婉婉面上,让她跟着婉婉出宫。”
铭恩答应一声,皇上皱了眉头:“后宫中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以后铭恩请君婼瞧着办,休要再来烦朕。”
铭恩心头一喜,大声回答奴才遵命,皇上健步如飞,很快走得远了。
君婼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狠狠抹一下眼泪,今日流得太多了些,又当着许多人的面,实在是丢人,默默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许再哭了。
深吸一口气转身进殿,瞧见被卷起的蚕儿,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郑尚宫忙道:“都埋在桑树下化作桑肥,公主看可好?”
君婼点头说好,大殿中已收拾干净,锦绣与采月抬着竹箕过来,摘星自从皇帝出了大殿,便扯起嗓子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没了声息,好一会儿嚷了起来:“采月,公主会哭了呢。”
采月一愣,瞧着君婼含泪笑了起来,锦绣在旁忙道:“不是有那样一句话,祸福相依什么的。”
君婼抹着眼泪:“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锦绣连连点头:“还是公主有学问,不似我们这等粗人。今日虽说蚕儿们出了些事,可公主会哭了,再有蚕没养成,皇上也没有丝毫责怪,还处处回护公主,依奴婢看啊,皇上心疼公主呢。”
君婼闻言忘了哭,愣愣看着锦绣,咬一下唇问道:“锦绣,皇上,果真心疼我了吗?”
锦绣忙说果真,看向采月,采月笑着点头,摘星嚷道:“就是就是,若非公主开口,皇帝定会将奴婢千刀万剐。”
君婼脸上挂着泪珠绽开了笑颜,许久方说道:“其实我四月三十日夜里就能流泪了,只是没让你们知道,皇上几句问话,让我想起了旧事,我的毛病,是皇上治好的呢。”
三人笑起来,君婼环顾殿中,又是泫然欲泣,锦绣忙道:“咱们回去吧,公主这两眼肿的,回头还怎么见皇上?”
君婼一路捂着脸回到沉香阁。
一日捧着饕餮时哭时笑,傍晚方好了些,夜里睡下时两眼依然肿着。
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些白胖的蚕儿,眼泪淌了一脸,不期然有人说道:“八年攒着的眼泪,今日都得流光,竟没完没了。”
君婼闻听连忙坐起,紧捂了脸从手指缝里偷眼看皇上,神情罕见得温和,嘴角带着无奈的笑,低了头道:“妾丑死了,不想让皇上看到。待明日好了再去求见皇上,妾会好的,妾会将伤心的事忘掉,只记着高兴的。”
皇上不说话,伸出指尖点一点她的手背,君婼放下双手,扬起了脸,看着皇上慢慢咬了唇,身子往床里侧缩了又缩,空出大半个床面。
皇上歪头瞧着她,君婼缓缓低了头,脖颈染一层粉红,在朦胧的纱灯下,旖旎轻晕入眼。
☆、第30章 共眠
君婼唇都快咬破的时候,皇上坐了下来,轻咳一声道:“君婼,可是有话要和朕说?”
君婼嗯了一声再没开口,沉默中皇上出声道:“大昭皇宫的事,都想起来了?”
君婼重重点头,皇上抿一下唇问道:“可伤心吗?”
君婼又重重点头,皇帝嗯了一声:“君婼说得对,将伤心的忘掉,只记着高兴的。”
“可是。”君婼抬起头,“皇上,说着容易,做起来太难。”
“都挑容易的事来做,人生岂不无趣?”皇上肃容道。
君婼身子又往里缩了缩,咬唇道:“皇上,妾就爱做容易的事,不爱做太难的。”
半晌沉默,君婼惴惴抬头,皇上正看着她,四目相投没有躲避,笑一笑道:“随你。”
君婼咬咬牙:“妾会尽力遗忘。”
皇上又笑一下,又说两个字:“随你。”
君婼又低了头,两手揪着衣带,搓啊搓啊搓,搓了许久红了脸,想起自己只着中衣,伸出手却够不着衣桁,皇上顺着她伸手的方向,扯一件衣衫下来扔给她,不解问道:“君婼冷吗?朕倒觉得,有些热。”
君婼披衣裹得紧了些,附和一句道:“都入六月了,夜里是有些热呢。”
皇上说声是啊,又没了声音,君婼哭了一日十分疲惫,提不起精神与皇上没话找话,静谧中有些昏昏欲睡,抬眸看皇上没有走的意思,悄悄挪动身子靠了床柱,低着头偷偷打盹。
很快陷入混沌,先是头一点一点的,然后身子东摇西晃,晃了一阵,就听扑通一声,身子歪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响起了小小的呼噜声。
皇上从头看到尾,看她歪倒在床上舒展了身子,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然后睡得沉了。心里有些羡慕,自己从未睡得这样踏实过,近日虽熏了助眠的香,噩梦依旧不时来袭。
起身待要离去,又退了回来,看一眼漏壶,已是三更,五更就该早朝,瞧着空了大半个的床榻,犹豫着躺了下来。
身旁幽香扑鼻,是在噩梦中带给他安宁的香气,渐渐合了双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君婼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支起身子看向窗外,漆黑一团,想来时候尚早,待要躺回去,惊觉身旁有人,想喊锦绣,清香迎面而来,是皇上?
懵懂着想起入睡前,皇上曾经来过,竟没走吗?
雀跃着俯身看去,纱灯遥远,只看到暗影中的轮廓,悄悄支起身子挪过床尾小几上的纱灯,皇上睡得十分安稳,长眉舒展鼻息均匀,君婼瞧着笑了起来,皇上的睫毛长而浓密,且微微有些卷曲,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又缩了回来。
目光从睫毛移到鼻梁,停在扁桃心状的唇上,双唇在灯光映照下,晕出润泽的光,君婼喉间轻轻咽了一下,探出指尖,离着半寸,一圈一圈描绘那轮廓。
描绘着想起皇上梦游的那几夜,她守着皇上,曾几次贴上这双唇,那芬芳的滋味,比任何香料任何美食都要令她沉醉着迷。
君婼舔一下唇俯下身子,唇轻轻碰上他唇,忙又侧过脸去,万一皇上醒来,岂不是羞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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