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茶馆歇息时,得以接近沈述师的张好好方才发觉,他竟是极少见的将衣裳对襟束得很近,领口处几乎包裹住了整个颈子。倘若不仔细去看,他便仿似被寸许来宽的带子扎住脖颈一般。
张好好从未见着沈述师如此奇怪的模样,不由关切道,“沈郎君将衣裳束得那样近,可是身子不适?”
沈述师面色红一阵青一阵,终究未发一言,张好好只好就此作罢。
如此又过了几日,一行人终到达宣州。张好好等人直接被安排进了行辕,沈述师则是回去向其兄长沈传师观察使复命。
次日,沈述师回来的时候,向随行而来的人致歉,“阿兄说宣州疫病刻不容缓,如今便免了那些所谓的拜访虚礼。此番舟车劳顿,便由我代替阿兄为诸位接风洗尘,宴罢后亦当早些歇息,争取早日赶路疫病村落。”
高肃与沈传师素未谋面,只觉此人思虑周全,行事厉练体恤下属。然而,只有张好好听得此消息后,静静来到沈述师房外。
“叩叩叩”三下敲门声后,张好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待瞧见一抹修长的身影投影在门框上,她勾了勾唇,“子明,谢谢你。”
话音方落,张好好便转身离开了。虽说此次宣州之行难免遇见故人,可她终究不愿在未捷之前分了心。无论如何,她都是要感谢沈述师这份心意的。
然而,张好好没有看见的是,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高肃神情复杂的瞧着张好好渐行渐远,最终,竟是忍不住一拳打在门侧上。殷红地液体顺着他紧握的拳头答答滴落,片刻便染红了青石板台阶。
一宿好梦,翌日张好好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后便高肃先行出了宣城。当沈述师前来寻找好好时,只看见她留下的一封书信,上面写道,“我与高郎君先行出城打探消息,阿月不必担忧,至多黄昏便归。”
沈述师紧紧握着手中的书信,心里早已恨得牙根痒痒,“张好好啊张好好,我沈述师到底哪辈子欠了你的?”
兰月见着沈述师几乎疯癫的模样,欲要上前劝说,却见他转身便出了房门。
这厢,沈述师却是气得不轻,经过了那天晚上,她怎能仍旧这般若无其事?他前些日子的别扭,岂非成了笑话?
善作主张前去打探消息也便罢了,她唯一留下的书信却是给兰月的。她究竟想怎样?那天晚上的一切……
沈述师之佳音何期
我出身官宦世家,自小便有一个宏图之志在心底扎根——入仕为官,造福百姓。肃清腐党,光耀门楣
这个宏图之志一直伴随我十六年之久,在那段日子里,我兢兢业业攻读各类治世书籍,就连素来严格的父亲也称赞我的才能。
同年,我不费吹灰之力考上秀才。两年后,我辞别父兄远走他乡,只为增长见闻,学以致用。
那段日子里,我走遍山山水水,方知大唐并非如记载上的那般博大富庶。纵然很多州城确是繁华,但能得享富丽之人却寥寥无几。我深知,官宦大户之光鲜并非是真的富饶安泰,百姓能够衣食无忧才是大唐幸事。
每走过一处,我便会帮助有缘遇见的苦难百姓。虽出门时钱财充裕,如此下来,不过短短数月便已捉襟见肘。
我已然到了自立门户之年,自是不愿再想家中伸手。因而,此后我再到一个地方,便是寻好闹市支个摊位卖画。由于我本性嗜画,再加上又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夫,只要留上两三日,除却头天的冷清,其后生意皆说得过去。
身为外乡人,兼之营生红火,难免招些地头蛇的记恨。几乎每到一处都要碰上收保护费的恶霸,我也从初时的慌乱,到后来的驾轻就熟。
我用两载时光踏遍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在那些岁月里,我尝尽了世态炎凉,见惯了人生百态。
回到吴县,再见着从前的人事,我不复从前稚嫩,皆能从容以待。在家中闲置数月后,我收到兄长的书信赶赴长安。
在那个衣香鬓影、浮华翩跹的繁盛之城中,我看尽了达贵的荒诞不羁、清流的兢兢业业。兄长于宦海中沉浮起落,便是在我面前,也极少见他眉头舒展的模样,再也不复儿时那般温文爱笑。
后来,我爱上了一名世家贵女,在我百般努力之下,她父亲终于答应只要我能高中状元,便同意我们在一起。
再后来,我阴差阳错的名落孙山,她却被送进了皇宫。我为此心伤许久,却无意中从兄长口中得知,她早已是皇太后默许的秀女人选。前些日子,一名与兄长交好的达贵子弟喝得酩酊大醉,同他说着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而那达贵子弟心中念念不忘之人,却是同我一般无二。
那一刻,我方才晓得自己究竟多可笑,自负看透世间百态,却这么轻易便落入一场笼络人脉的阴谋中。
数月后,兄长委任江西观察使,我毫不犹豫地随行前往洪州。
对于兄长来说,洪州是个不愿被提及的伤心地,却不得不日日相对。加之江西错综复杂的脉络,白日为政务恪尽职守的兄长,便用夜间的放诞来舒缓心中抑郁。
初时,我并不赞同他的行径,日子久了倒也觉着,纵然风月之地大抵如是,却也比那寂寥浮生多了几分情趣。我虽不沉溺此道,却也并不厌烦那些女子使劲解数的讨好。我如同看着一场又一场或相似或异同的好戏,在风月场中栖身,却总能片叶不沾。
后来,一名出身京兆万年的文士投入了兄长麾下,他姓杜名牧字牧之。不久后,兄长令他担任团练巡官一职。
那人看似文质彬彬,却也是个精于玩乐的,久而久之,兄长再出行便会带上他。打那儿以后,我们三人变成了洪州颇具名气的“风尘三客”。
兄长已有家事,而我素来待人冷漠,倒是那杜牧颇得美名。只因他惯常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遇人先笑三分,由此受尽洪州女子的爱慕,回回出门皆难免被手绢、香果之类的东西砸中。
每每这般情景,兄长便退居一旁看热闹,我则是不厌其烦,冷着脸喝退那些女子。不久后,我便落了个“冷面郎君”的称号,为知情百姓所盛传。
文宗大和三年,日子仍旧如流水般平静中带着那么点儿小水花。这一年里,最轰动的风月之事,莫过于悦泠坊中的高阁重启。
我们三人皆尽收到悦泠坊张妈妈的亲笔邀请函,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谁也没想到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欢宴会成为我们不死不休的劫。
高阁中,年方十三岁的她惊艳了整个洪州。但真正令我难以平静的却并非那场足以盛名大唐的歌舞,而是她回复给我的寥寥书信,那端庄秀致地鸟虫篆似被钉入了我的心上,令我久久难忘。
那晚,倾尽才华的达贵文人皆未能入她眼,反倒是我阴错阳差的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后来的欢宴中,我一反常态回回出席,她的态度却是讳莫如深。
真正的转变,是在她离开洪州数同牧之一起回转那日起。我百般打探,却始终没能弄清楚为何他们会走在一起,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异样的情绪袭遍我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曾经的情伤,让我痛恨那些暧昧不明的女子。她看向牧之的眼中已然是掩不住柔情,却日复一日的邀兄长与我抚琴品茗。
每每见着她,我纵是痛并快乐着,在她看向我的眸子里,寻不到我所期望的半点儿柔情。自那时起,看她痛苦见她伤心,我便有种与她血肉相连的畅快。
在一次被砸场子后,兄长将她接回府中,入编了官籍。那时我正寄居在兄长府中,见她疲于应对诸多事宜,便屡屡出言讽刺,实则暗中提点。
那段日子里,她对牧之冰冷地态度曾令我畅快一时。然而我曾经所痛恨的暧昧不明,却从她身上皆尽散去,也正是因为如此,方令我越发痛不欲生。
瞧着她与牧之日渐亲密,有回甚至瞧见他们与湖畔相拥。那时,我便想剖开自己的胸膛看看,为何这颗心比当初在长安知晓那贵女只是在利用我时,还要疼上千百倍。
我开始不断制造机遇出现在她面前,却在见着她冰冷地神色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话语去伤害她。
我曾不止一次后悔自己的冲动,却又像是掉入了挣不脱的梦魇里,恶性循环。
后来她跟前儿的丫鬟犯了错,嫂嫂决定将那丫鬟发卖。她因求情而被嫂嫂罚跪,牧之急得鞍前马后,我不惜做了恶人,却又忍不住背后替她周旋。打哪儿以后,她与牧之的关系更是一日千里,而真正在那件事情上出了大力的我却被抛置一旁。
在郁郁中,我终是病倒了,她随兄长一同来探望。我留她相谈,“好好,你可曾怪我?”
当时,她怪异地目光令我至今难忘,似是不明白我话中所指。
“那时,对兰月见死不救,你可曾怪我?”
她面容冷清,仿似不过是听得最寻常的问候,“郎君说笑了。你我二人本无恩怨,何来怨怪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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