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楚天初来的几日,闺房对面住了个男人让她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而且自从他住到兰侯府,清净的西厢忽然变得热闹了。
不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有事没事来后院忙碌,端茶送水,身手不错的护院们也争先恐后在宇文楚天住处附近的竹林巡查,借机向他讨教几招。还有很多闻名而来的访客特意来拜会,其中不乏富商贵胄。
可宇文楚天却他始终淡离是非喧扰,谢绝所有访客。饮食起居均在西厢的别院,寸步不离。上午他独自练功,午后他品茶读书,傍晚一人独坐在院子里吹着竹笛,笛声清扬悠远,却隐隐透着一种诀别的悲伤,她常常会听得入神,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所以日子久了,她也习惯了,习惯了孤寂的午夜有一盏灯彻夜不熄,习惯每天早晨醒来,推开窗子,看见一袭清冷的人影在竹林中若隐若现,清寒的剑光划出优美的弧光,习惯了在绚烂的夕阳中,宁神倾听那曲哀婉动人的笛声……
只不过,对于宇文楚天这个人,浣沙总是心存疑虑。她想不通这么一个喜欢安宁的男人,为什么会涉足江湖?为什么喜欢与人决斗?又为什么会住进兰侯府?如果是为了浣泠,那么他为什么从不主动去找她,即使浣泠来看他,他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她知道宇文楚天住进兰侯府一定有目的,只是究竟是什么目的,她始终猜不透。
挥不去心中的疑虑,浣沙披上外衣,简单梳理一番后,悄悄走向宇文楚天的住处。
绕过寂静无人的花园,便是宇文楚天暂住的别院——墨竹园。
迎着晨光,她仰起头举目细看,才发现是宇文楚天手持长剑在竹林上纵身飞跃,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幻化作风则轻若无骨,立若磐石则坚固不移。竹叶在剑气下微微颤抖,露珠散落,他无声无息飞过竹海,以剑锋将露水收取,不偏不倚挑入林中八仙桌上的翡翠壶中,翡翠壶正放在火上炙烤着,水珠落在里面便沸腾起来,热气飘散。
收集了满满一壶晨露,他收剑,转身,轻纵,飘然落于她的身前。不似初见那日一袭深沉的黑衣,今日的他,身着青色软缎长衫,腰间竖着墨绿色的腰带,青玉点缀,还配了扇坠和玢带。乌黑的发用黑簪竖起,倒是多了几分清俊儒雅之气。
她淡淡施了一礼,“抱歉,打扰宇文少侠练功了。”
“我不是在练功,是在沏茶,上好的明前龙井,有兴趣尝尝吗?”
她讶然走近,翡翠壶下的火刚好燃尽,茶香扑鼻而来,其中浸透着竹叶的清冽,清新之极。“沏茶?你每天天未亮便起,只为取晨露沏茶?”
“是的,”他去了被冰水浸泡的茶杯,斟满茶,轻摇了几下,递给她。“此茶可清脑定神,我看兰小姐脸色不好,想必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喝一杯,定定神。”
“多谢!”
甘纯的淡苦入口,不仅有龙井的润泽醇厚,更有竹叶的清透。
“味道如何?”
她细细回味着唇齿间的薄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这茶的味道很特别,宇文公子每日必饮,想必这茶有些来历吧?”她试探着问。
“不错,”宇文楚天深深看她一眼,眼神中摄魂的光芒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多年前,小尘因受了惊吓无法安睡,我翻遍医术,终配出这安神茶的方子,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水为她沏茶。”
每日!?他该多疼爱他的妹妹,才会日日取朝露为她沏茶。看着眼前的男人,浣沙不禁恍惚了心神。“那你……现在为何还要日日取朝露沏茶?”
他垂首望着清茶,茶水氤氲着的热气,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第二章 不堪回首(一)
“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我?”他的言语总在不自觉间流露出超乎常理的关系,可语气却淡然无波,好像这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让人无法拒绝。
“嗯,若是兰小姐不便来这里喝茶,便让人每早过来取一壶,你每日晨起饮上一杯,梦魇之症定可不药而愈。”
让他日日为她取晨露沏茶,她深觉不妥,但面对他温和的笑容又不知如何拒绝,犹豫中,她猛然想起前几日的香囊还未还他,忙从衣袖里取出香囊来,递予他。“这个还给你吧。”
他看了一眼香囊,并未接过。“为什么还给我?”
“我看着香囊上绣的丝线被磨得有些脱色了,想必你已经带在身上多年,它一定对你很重要,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这香囊是小尘许多年前绣给我的,确实有些旧。若兰小姐不嫌弃它破旧,就收下吧,这里面的安神香与安神茶配合,才能充分发挥的功效,彻底治好兰小姐的梦魇。”见浣沙还有些迟疑,他又道:“若是兰小姐嫌弃这香囊破旧,可让人重新绣个精美的,装了这安神香带在身边。”
“我怎么会嫌它破旧呢?!”听他如此一说,浣沙反倒不好回绝,只得又将香囊收回,“小尘姑娘的桃花林绣的极有意境,桃花更是片片有心,瓣瓣用情,我是怕宇文公子舍不得。”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了。不过,物尽其用才是最重要的。”他轻笑一下,眉目如画,唇色如玉,淡淡的笑容,似三月的春光般温柔。
一杯茶饮尽,浣沙正欲告辞,他却又为她斟了一杯。她迟疑了一下,最后端起茶杯继续品茗,聊着她感兴趣的人和事,比如浣泠,萧潜,还有宇文落尘……
不知不觉竟聊到阳光明媚时,直到浣泠穿着一身特别柔美的水蓝色长裙来了墨竹院,浣沙才离开。
此后,宇文楚天每天都让人给她送来安神茶,她的睡眠果然好了很多。她和宇文楚天也渐渐熟悉了,偶尔在花园里遇到,他们也会聊聊天。有时聊浣泠,有时聊萧潜,有时也会聊起他的妹妹,每每提起宇文落尘,即便是寥寥数语,他的语调也充满落寞。
浣沙一直以为她和宇文楚天这种平淡如水的交情会维持到他离开的日子,却不想这一切都因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打破。或许,有些事本就是注定的,该遇见的人注定都会遇见,该萌生的情愫也早晚都会萌生,避无可避……
那日清早,晨曦刚现,浣泠还在房里沉睡,浣沙陪兰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刘管家匆匆来报,说是萧朗带着一个身染重病的孩子来兰府,想请宇文楚天为那孩子治病,可宇文楚天一直闭门谢客,从不见兰家以外的任何人,刘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故特来请示兰夫人。
兰侯府素来受萧家人照应,才能在乱世中独守清静。如今兰夫人听闻萧朗亲自登门,自然不敢怠慢,简单整理下衣裙便带浣沙随着管家去了正堂。
刚转出后院,浣沙便见萧朗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向后院张望,在她的印象中,萧朗年纪虽轻,却是少年老成的性子,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如今为了一个小孩子如此心急如焚,可见这孩子对萧家一定极为重要。
萧朗一见兰夫人,便急切道:“夫人,我听说宇文楚天住在府上,想必你们关系匪浅,您能不能请他帮忙救救这孩子。他叫小阳,已故的父母是家父的挚友,他们临终前将小阳托付给萧家,若是小阳有个三长两短,家父实在愧对他九泉下的父母。”
“这……”兰夫人有些为难,“宇文公子来府里这些日子,任谁都避而不见,我去求他也未必有用……”
她看看萧朗紧张的神色,又看看气若游丝的男孩儿,男孩已昏迷不醒,脸色灰暗,呼吸时急时缓,时有时无,看来真的病得很重。“你何不去找宫内的御医帮忙医治,他们的医术高明,定能治好这孩子。”
萧朗摇头叹道:“我早已请常太医来诊治过,他说小阳的脉象奇特,像是中了奇毒之状。他从未见过这种毒药,不知道如何才能解毒,要等他仔细翻看医书,方可找出解毒的方子。可小阳现已经气息微弱,怕是一个时辰也等不了了。”
“可是……”兰夫人轻叹了口气,思索了一下,转头看向身边的浣沙。
“娘,不如我去求求宇文公子吧。”浣沙道,“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看宇文公子虽性情冷淡,但绝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我相信若他能医治这孩子,他必定不会见死不救。”
兰夫人蹙紧的眉目顿时舒展开,“也好,那你带着孩子去墨竹园吧!”
闻言,萧朗沉静的眼神也忽然一动,一抹深沉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有劳兰小姐了。”
浣沙无暇多言,从萧朗怀中接过孩子,小心地抱好那柔软的身体走向墨竹园。一路上,她许多次望着怀中孱弱的不堪一击的男孩儿,虽是从未相识,但见那一张粉嫩的小脸被苦难所折磨,她的心像是忽然被一张无形的手抓住,她依稀记得她有过这种感觉,似乎她也曾经很想救一个无辜的孩子,却无力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