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憔悴
沈府位于京城正东面,自太祖以来,这条街住的全是大梁朝的官员与权贵,但在这个凛冽的寒冬日,因太上皇复辟的缘故,许多人家的富贵没有熬过这最后的寒冷。
四年来,大门紧闭的沈府,在这个凛冽的冬日后,迎来了昔日的峥嵘。窗外的迎春花不知何时绿了枝丫,缓慢地长出了花骨朵,短短几日却开满了嫩黄色的小花,随之桃花也开了起来,一夜之间春花齐放,灿烂的四月悄然地来临了。
八角亭内,宁晖托着下巴,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花枝的方向,她比之冬日的时候,消瘦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空落落的,失了往日的精气神。沈宁珏托着鸟架踱步而来,轻车熟路地进了八角亭,坐到了宁晖的身边。
沈宁珏今年已十八岁了,因身体不好的缘故,看起来有些瘦弱,却不显羸弱,肌肤白皙,唇角含笑,长相极为俊朗,可谓公子如画,芝兰玉树。若说四年前姐弟有九成相像的话,那么四年后的姐弟只有三四成相仿。
沈宁珏将鹦鹉放在桌上,手在宁晖眼前挥了挥,被宁晖抓住了手,瞪了他一眼。沈宁珏抿唇一笑,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大好的春日,姐姐和我一起去踏春吗?”
宁晖无精打采地看了沈宁珏一眼,转了身,继续看向一旁。沈宁珏丝毫不气馁,又坐到了另一面,对宁晖眯眼笑道:“我又没惹姐姐,姐姐何必对我如此冷酷?”
宁晖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今日不用去读书吗?”
宁珏有些兴奋地说道:“过几日皇上要去春搜,太子特地点了我作陪,这两日夫子准了我假,好在家里练练骑射。”
宁晖听到太子时,目光凝了凝,片刻后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声:“那你还不快去练,难道等着到时候丢人吗?”
宁珏觍着脸道:“我这不来求姐姐教教我吗?你也知道,骑骑马还成,莫说骑射,就是射箭也不一定能拉开弓弦,到时候若是被人嗤笑了……”
宁晖皱眉道:“家里不是给你请了武师吗?”
宁珏皱眉道:“武师还不是外人,姐姐巾帼不让须眉,何必让个外人教我,若让人知道我连弓弦都拉不开,丢的还不是姐姐的脸?”宁珏忙指着鸟笼,笑道道,“姐姐看,连贿赂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宁晖侧目,见是一只七彩斑斓的鹦鹉,长得十分讨喜,眼里终于有些许光彩:“这东西倒没见过,哪里来的?”
宁珏调皮地眨眨眼:“我这样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的公子,在姐姐面前,却不如一只进贡的鸟儿。”
“宁晖宁晖宁晖宁晖!你好啊!你好啊!你好!”
宁晖瞪大的双眼很是惊奇:“它它居然……居然会叫我的名字,这是上了色的鹩哥吗?”
宁珏挑挑眉:“什么上了色的鹩哥,年初时番邦进贡来了两只金刚鹦鹉,皇上给了太后娘娘一只,林三哥求了太后许久才要来的。”
宁晖用手指逗了逗鹦鹉,不经意地说道:“那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宁珏非常无奈地说道:“还不是我的姐姐自西山回来便闷闷不乐的,踏春也不去,上香也不去,上街都不去,我只有厚着脸皮找林三哥要了回来。”
宁晖瞪了宁珏一眼:“你抢了别人的心头好,还要算在你姐姐的头上?”
宁珏眯眼一笑:“当然不能算在姐姐身上,这也不是抢来的,林三哥听说姐姐心情不好,许是感同身受,不见得有多为难。”
宁晖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手指放在了鹦鹉边上:“小东西,你叫什么啊?”
鹦鹉撇开脸:“宁晖宁晖宁晖!你好啊!你好啊!”
宁晖侧脸问宁珏:“它就会说这句话吗?”
“以前会说的话,姐姐也听不懂啊。姐姐不用心急,这句话教了一个多月就教会了。”宁珏拽了拽宁晖的衣袖,“鹦鹉姐姐喜欢,就教我骑射呗。”
宁晖拍了拍宁珏的头:“一个书生学什么骑射,好好写你的策论就好了。”
宁珏也不生气,凑过脑袋道:“不然姐姐和我一起去春搜吧?你回来京城那么久了,都还没有出去过呢,我介绍我的朋友给姐姐认识啊?”
宁晖将宁珏的脑袋推开:“别闹了,我不想出去,等天暖和了,我就回漠北去,不用你的朋友,我多的是朋友。”
宁珏委屈地撅起了嘴:“姐姐总是对我那么冷漠,那漠北的朋友比你的亲弟弟还重要吗?你为何要回漠北,在京城有什么不好?我一点都不想和姐姐分开,每个月都要写那么长的信,手很酸啊。”
宁晖点了点宁珏的额头:“一个书生懒到不想写字,朝廷要你做甚?”
沈维清入了后院便看见孙子和孙女靠在一起,姐弟两个都笑着。说起来,到底是骨肉天性,长孙自小在自己的教导下长大,虽身体不好,但极为懂事,人前人后都极为稳重。自年初出入国子监,谁不赞一句公子文雅。往日里和自己一起讨论朝政时,显得十分成熟干练,颇有见解,可只要到了孙女面前,便不自觉地变得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
沈维清侧了侧眼眸看向越发消瘦的孙女,心里有些不好受。转眼间,两个孩子都已十八了,宁珏是沈家嫡长孙,待到来年科举高中,总不愁门当户对的人家。可孙女这个年岁着实太大了,若想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个嫡妻,却是不太容易。便是不说年岁,只说她女扮男装伺候了太子四年之久,这件事虽被自己和皇上一起压了下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的。宁晖此时的际遇十分尴尬,莫说是门当户对,便是一般人家也是不愿娶回一个伺候男子四年的女子当嫡妻的。
忙碌了近四个月,朝廷总算是肃清了,沈维清也能清闲几日了,便有心想和孙子孙女多在一起,孙子还好总要娶妻,孙女却是要嫁到别人家里的,祖孙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再有许多了,沈维清对此也分外珍惜。
沈维清一生可谓无愧天地,无愧于君,但面对这个孙女却做不到不内疚,不说这四年的西山行宫圈禁的苦楚与担惊受怕,便是好好的千金小姐,愿为逝去的父母尽孝,守在外祖身旁,长于漠北那不开化的地方,也让沈维清说不出地安慰和心疼。
沈维清笑着走进八角亭,看见年初进贡的鹦鹉却在此处,不禁挑了挑眉:“这可是个稀罕东西,你们姐弟从哪里弄来的?”
宁晖与宁珏忙站起身来:“祖父。”
宁珏笑道:“鹦鹉是太后给了林三哥,我要来给姐姐解闷的。”
“坐你们的,今日天气不错,你们都在,正好陪陪祖父。”沈维清笑着坐在石桌前,“林三哥?林奕远吗?听说你在林家和他感情最好,好像今年便要加冠了吧?”
宁珏道:“六月便要加冠了。”
沈维清若有所思地道:“噢,那定亲了吗?”
宁珏忙道:“倒是没有,林三哥这些年一直在锦衣卫奔忙,前几年太后倒是看重中了几个人家,可都被谯王妃抢了先,林三哥便也耽搁至今。”
沈维清笑道:“林奕远算是林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如今太后得了闲,自然会好好给他挑选一番,若太后有什么宴请,你便跟着林夫人多跑动跑动,也能给自己相看相看。”
宁珏皱了皱眉头:“林三哥都加冠了还不着急,你干吗那么着急?我可不去,京城里那些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有什么好看。”
沈维清与宁晖相视而笑,宁晖道:“姑娘家若不娇滴滴的,还有什么好看的?榆木疙瘩!”
宁珏哼了一眼:“姐姐别总是欺负我,我看姐姐就不娇滴滴的,也挺好的,比京城的那些什么千金小姐不知道好多少倍。”
宁晖点了点头:“算你还有些眼光,你若不喜欢京城里的姑娘,漠北有很多武将家的女儿,也同我这般自小就习武的……”
沈维清皱眉咳了两声,打断了宁晖的话:“四月初八,皇上要带满朝文武去西山春搜,太后特意点了你的名,你也准备准备。”
宁晖皱了皱眉,想也不想道:“我不去。”
沈维清挥退了伺候的人,抿了一口茶水:“这是懿旨,去不去不是你说了算的。”
宁珏忙劝道:“姐姐和我一同去就是了,我和祖父都去了,你自己在家又有什么意思?”
沈维清见宁晖眉宇有些松动,继续道:“太子婚事已定下了,今晨朝上宣了圣旨。太子妃乃林河城的嫡长孙女林晴柔,两个侧妃郑峰嫡次女郑吉儿,禁军统领顾雍嫡幺女顾艳芳,侧妃之位还余一位,今日皇上下了朝,将祖父留下,说是念及你在西山的功劳,要将最后一个名额留给咱们家,当时太后也在,一起给祖父说了不少你的功劳。”
“哼!侧妃又能怎样,还不是个妾室!我姐姐护了他四年不算,还要为奴为婢伺候他一辈子不成!”宁珏见宁晖霎时白脸,忙改口道,“太子若真念及姐姐的情谊,便该将正妃位置留下!”
沈维清瞪了宁珏一眼:“我在问你姐姐的意思,你掺和什么?女儿家嫁人有几个十全十美的,不能找个疼爱自己的夫君,便要找个能护得住自己的……这些话,本来不该祖父来说,可我沈家并无主母,祖父也不想委屈了你,没敢当场便应下皇上与太后,不管你怎么想的,祖父都要问过你的意思,才能决定。”
宁晖在府中待了三个月之久,看似对外面的消息不闻不问,却真做不到不闻不问,这三个月,宁晖都在等一个人,想追回一个承诺,可那个人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甚至不曾捎来只字片语。宁晖一直以为他是爱自己的,胜过性命,宛若自己爱他一般。便他不是太子,不是郡王,是个庶人,甚至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一杯毒酒,宁晖都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可祖父的话,却将她打回了原形,她以为西山见他对别人允婚的时候,心已经不会痛,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坚强到预见过这样的结局,也能风轻云淡地说上一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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