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汀芷怎么说是王妃呢?”
寄柔轻飘飘说道:“太妃是她主子,不指王妃,难道指太妃?你别忘了,汀芷如今只是‘襄助王妃料理庶务’,有王妃在,她毕竟不算名正言顺呢。”
“这、这是想借刀杀人呀!”望儿啧啧地,很费脑筋地琢磨了片刻,急着就要拉寄柔起身,“姑娘,那你快去求王爷呀。只要王爷发话,这王府里就没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寄柔把袖子从望儿手里扯回来,嗔怪地说道:“王爷忙着呢,哪有功夫理这些琐事?”
望儿一听“琐事”这两个字,就瞪起了眼,看那神态,很想就“王爷对姑娘的好”这一点争辩个一二三出来。被寄柔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就咕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躲到一边去了。寄柔把鞋底粘好,放在日头下晾着,拿帕子裹了一截细炭,秉着呼吸描了一个五福捧寿的花样子出来。继而一抬眼,见望儿还守在身边,忧愁地看着自己。寄柔把炭条一放,笑着推了她一把,说道:“别杵着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也不急着去求王爷,再等等看吧。”
寄柔心里很明白,现在去求陆宗沅,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和太妃冲突还是未知数,若真是冲突了,那便更糟了––以后在太妃跟前,哪还有她的活路?汀芷既然已经出言提醒了,就不会放着这件事置之不理,且先等着吧。她一边对自己说,眯着眼朝外头看去,见那高大的梧桐被日头照着,在水磨石地面上投着一团团的阴影,鹦鹉在廊檐下,叽叽呱呱地叫着––在王府的日子,还很长久呢!
一晃眼进了十月,王府里丫头仆妇们都换上了冷蓝镶滚的银白素地纻丝袄子,白绫棉裙,各房各处,火炕也烧起来了。虽然汀芷早有言在先,府里有丧,严禁下人们夤夜聚众取乐,然而毕竟长夜漫漫,有得脸的媳妇婆子们,常在值上围炉抹牌耍子,汀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对寄柔这里,又额外优待一些,时常送些份例之外的奇珍异果,玩器摆设来,把个不大的暖阁,堆得满满当当。
红杏也被王妃遣来送过几次赏赐,有时和汀芷的人撞个正着,心里泛酸,回去之后,绘声绘色地同方氏一一道来。方氏是惯常的,快到入冬,必定要着太医来开几副补气助阳的方子来,听了汀芷的话,不由得便把手收回来,抚着胸口皱眉吸了几口气,盘算了一阵,吩咐红杏道:“我这里也完事了,你顺道领着太医,去冯姑娘那里给她也把把脉。”
红杏便领着太医往寄柔这里来了。彼时寄柔正坐在暖炕上,和望儿憋着嗓门说话。望儿整日里在延润堂的后殿转悠,和侍卫们混得很熟,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比别人早先得了信儿,这一天,因为听说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被唬得面无人色的,脚下不停地赶了回来跟寄柔通风报信,“不得了了,听说那个范总兵跟朝廷上了折子,参了王爷一本!”
寄柔目光一凝,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参的什么?”
望儿咬着嘴,不知道该不该说。按理这话说了是要杀头的大罪,延润堂的侍卫也是得她送了两三遭的栗茸糕,吃人嘴短,不得已透露出来的,说完了,还杀鸡抹脖子地叮嘱她别说出去。然而……从金陵到燕京,望儿孑然一身的,早把寄柔看成了自己主子,这会出了大事,还不赶紧跟主子交待吗?她打定了主意,便爬上暖炕,把前后窗都闭上了,然后回过神来对寄柔小声道:“范总兵参的王爷,说他依恃恩宠,豢养阴党,私通内廷,有、有不臣之心!”
果不其然,寄柔听了这话,不自觉的呼吸都停了。怔了半晌,也压低了嗓门问:“那王爷这怎么说呢?”
“不知道。”望儿摇头,“只听说王爷最近脸色都不大好,延润堂里侍卫们走路时都不敢出声。”
刚说完这一句,听见外头人声响动,望儿吓了一跳,忙三两步跑到门口,贴着门缝一看,又满腹疑窦地走了回来,“姑娘,红杏领着太医来了。”
寄柔眉头一展,把裙子上的线头抖了抖,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望儿便开了门,把红杏和太医请了进来。太医在王府里行走也有十几年了,从来没到过延润堂附近,如今一件房里的陈设和寄柔的形容,知道不是寻常丫头,便规规矩矩地低了头,不敢乱看。红杏把方氏的意思转达了,称天气转寒,特意接了太医来给寄柔开几个养身方子。寄柔也不反对,铺了一个帕子在手腕上,请太医把脉。
那太医弓着腰,把两指搭在手腕上,一张脸上木然无神,诊了半晌,眉毛抖了一抖,把手收回来,跟望儿问了几句饮食起居的琐事,便陪着笑道:“小姐还年轻,幼时养的好,底子是不差的,只是略有些血虚,用鹿茸磨成粉,加人参、黄芪几味药吊成老鸡汤吃,或而切片泡茶,闲时喝几口,也管用。”顿了一顿,又拈着胡须,嘬着嘴,很有些汗颜地问道:“不知道房事上,频不频……”
这话一问出来,望儿和红杏两个丫头都红了脸,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飘走了,只装聋作哑。寄柔却毫无异色,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说道:“离上一回,有一个半月了。”
“甚好,甚好。”太医不知所云地嘟囔了几句,同寄柔告了罪,正要告辞,却见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撞了进来,正是白露。那白露一见太医,就扯着他胳膊急道:“快,快!娘娘厥过去了!”
太医一听,大惊失色,忙跟着红杏白露两个小跑着往方氏那里去了。望儿倚在门头上张望了半晌,直到那几个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满头雾水地走了回来,嘀咕道:“这太医来的怪,王妃病的也怪——姑娘,要不我去王妃那里打听打听?”
“别去。王妃才病,人心惶惶的,你昏头昏脑地撞过去,别叫人当成贼抓了。”寄柔玩笑了一句,叫望儿把针线活拿过来,挑了一缕石青色的绣线,把剩下的半个蝙蝠翅膀绣好了,耳朵里听着外头丫头们喁喁低语,都说王妃这回病得凶险,寄柔拈着针,出了一阵神。叫了一声望儿,见房里空空如也的,望儿也不知道去哪了,寄柔靸上鞋,走到门口一看,见茂哥手里拿着一块窝丝糖,送进自己嘴里吮一吮,又垫着脚伸进鸟笼子里,递到鹦鹉嘴边,一迭声地说道:“你吃呀!吃糖!”
“茂哥,”寄柔轻声叫他,“你在这里干嘛?”
茂哥自上回海棠诗会后,就被王妃下了禁令,不许他再踏足寄柔这里,因此两个人也有月余不曾谋面了。忽然听见寄柔说话,茂哥下了一跳,把鸟笼子推开,扭头一看,那张童稚的小脸上,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寄柔。
“柔姨,”他沮丧地走了过来,拉着寄柔的手摇了摇,“母亲病了。”
“茂哥别怕,有太医在呢。”寄柔柔声安慰他。因茂哥那两只小手上全是糖渍,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团污痕,寄柔遂领着他进了房,打了胰子,撩水替他洗了手,然后两个人坐在了暖炕上,寄柔的目光,落在茂哥那张懵懂的脸上,沉思了片刻,她问道:“茂哥,知道母亲为什么病的吗?”
茂哥没精打采地把玩着炕几上那一只青蛙卧莲叶的笔洗,说道:“本来母亲还是高高兴兴的,因为外祖来了家书,母亲一边看,叫我在旁边脚凳上坐着背书,背到一半,母亲就忽然厥过去啦。”他嘟着嘴,睁大眼睛看寄柔,“母亲一晕,丫头们都慌得满地跑,我趴在炕上看了两眼扔在旁边的信––外祖在信里骂父亲是乱臣贼子,目无君上,又骂母亲不知道劝诫,败坏门风。柔姨,什么是乱臣贼子啊?”
寄柔那一个温和的表情,就停滞在了脸上,半晌没说话。最后她对茂哥笑了一笑,说道:“茂哥看错了,外祖怎么会骂你父母呢?”不等茂哥再发问,她把笔洗从他手里接过来,把文房四宝依次摆在炕几上,说道:“茂哥今天的字写完了吗?没写完就在这里写,否则你母亲醒了要打你手心了。”
茂哥对王妃是很畏惧的,一听这话,立时将脖子一缩,便耸肩塌腰地坐在炕几前,把一张纸铺开,饱蘸了浓墨,咬着笔杆子发愣。愣了一阵,他回过头,撒娇说:“柔姨,你再给我唱个歌吧。”
寄柔把篾箩往旁边一推,想了想,说道:“今天不唱歌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
茂哥兴高采烈地扔了笔,两手托着腮,眼睛痴痴地盯着寄柔那张言笑晏晏的脸。日头的余晖透过窗纱,照在她乌油油的发顶上,有一个朦胧的光圈,把人都笼罩了。她斟酌了片刻,开口讲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古时候的一个王爷,叫做刘安,被封淮南王。”
“跟父亲一样!父亲也是王爷!”茂哥插嘴道。
“茂哥说的对。”寄柔对他赞许地一笑,“但是淮南王这个王爷,可就倒霉多啦……人们都传说,淮南王是因为炼丹而得道成仙,他仙去之后,留下的仙丹被家里的鸡狗误食,连小鸡小狗,都跟着成了仙。其实呢,淮南王不是成仙,而是被皇帝判了个谋反大罪,自杀身亡了。因为淮南王曾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嫡子受宠,被封了世子,庶子不受宠,兄弟们不把他当兄弟,爹娘不把他当儿子,全当个下人看……后来庶子怀恨在心,跟皇帝密报,说淮南王‘阴结宾客,为叛逆事’,皇帝大怒,淮南王才畏罪自尽,你说这个人,多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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