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宗沅哼了一声,说道:“良王府的属地,征捐纳税,茶马互市,朝廷从不过问。”
范忝察觉到他的不快,忙打着哈哈笑道:“王爷说的是,是下官多嘴了!”
出了校场,天色已晚,陆宗沅的打算,原本是要在山上过夜,因此仍旧原路返回小青山,谁知这个范忝无甚眼色,也半步不离地跟着。亏得陆宗沅涵养颇佳,没有当场落他的面子,两人结伴上山,回了营帐,早有人迎上来请他们盥洗。盥洗完毕,夜幕四合,林风飒飒,众人就在溪边燃起篝火,烤了野味,奉上佳酿,那范忝犹嫌酒盅太小,弃而不用,叫人倒了满碗的酒,一饮而尽,连呼“痛快”,又“咦”一声,把碗一放,“王爷怎么不动,莫非是嫌弃下官太粗鲁了?哈哈。”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范大人忘了,我尚在孝期,不动荤腥。”
范忝“啧”一声,“王爷也太过拘泥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还怕传出去不成?”
他好说歹说,陆宗沅坚决不肯,直到后来,被迫无奈,叫人斟了一盏酒,放在唇边沾了一沾,也算意思了。范忝只觉无趣,自己将那烤的吱吱冒油的鹿肉徒手抓来,大嚼一通,又吃了几碗酒,吃得浑身躁火,酒意朦胧。一边和陆宗沅东拉西扯着,醉眼乜斜,正见远处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一闪,往营帐里去了。他这人虽然粗鲁,眼神却甚是好使,当即认出就是自己曾在盂兰盆会上见过的美人。一时心痒难耐,又兼今天自觉捉住了陆宗沅的痛脚,十分得意,有意要讹一讹他,遂哈哈一笑,说道:“王爷不肯作陪,下官这个酒喝得很无趣啊!”
陆宗沅心领神会,眉头一挑,问道:“哦?要怎么样范大人才觉有趣呢?”
范忝把酒杯抵在唇边,凑到陆宗沅面前,喷着酒气,笑道:“不如请王爷营帐里那位美人出来执壶,那便有趣了。”
话音未落,见陆宗沅那张笑意谦和的脸,陡然阴沉下来。范忝打个酒嗝,慢慢坐直了,只是冷笑,俄而说道:“是下官造次了?看不出来,王爷还对这位美人情根深种了?在下讨了几次,都不肯松口——一个女人而已,比起这大好的河山,又算得了什么?”
“自然不算什么。”陆宗沅淡淡地说道,随手把酒盅往地上重重地一放,碰到石头,“喀拉”一声轻响,就裂了,赵瑟见状,忙将碎片拾起来,投进湖里去了。陆宗沅立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对呆愣的范忝冷冷一笑,“不过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自己用过的东西,就算砸了不要,也不容得别人染指。”
说完,就拂袖而去了。范忝在溪边坐了一阵,被夜风吹着,酒意散了大半,心知触怒了陆宗沅,忙上去致歉,却被赵瑟拦在营帐外头。那赵瑟也是趾高气昂,大声说道:“王爷说了,范大人若是喝尽兴了,可自行下山,恕不远送!”范忝面上无光,也是悻悻地,被扈从扶上马,连夜下山去了。
这一夜,显而易见的,陆宗沅过得是满腹邪火,恼怒异常。次日一起,也没兴致打猎,直接率众打道回府了。寄柔回房,好似大病初愈般,坐在榻边,半晌动弹不得,终于打起一点精神,绕到屏风后头换做了女装,就见望儿从外头进来,“砰”一声反手合上门,两步奔到寄柔面前,眼睛闪闪发亮,“姑娘,我说的没错吧!王爷对你真好!”
寄柔把一根辫子打散,用篦子慢慢梳通了,出了一阵的神,才随口问道:“你又在哪里听了什么闲话了?”
“不是闲话呀!”望儿兴奋地说道,“是延润堂的侍卫说的,说王爷为了你,把总兵大人都得罪了!”
寄柔嗔道:“王爷是什么人,总兵又是什么人?只有总兵得罪王爷的,哪有王爷得罪总兵的?”
被她这么一绕,望儿也糊涂了,琢磨了一会,双手一拍,说道:“那就是王爷为了你,迁怒了总兵大人。”
寄柔笑了笑,不再搭理她,换件衣裳,就要出门,望儿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到了后苑汀芷的住处。因汀芷平日里都跟着太妃,难得回院里一次,这会趁着太妃午歇,各房下的丫头仆妇都来回话。寄柔才进了院子,那有仆妇往厢房里去了,又有三四个还在廊檐下说闲话等着。寄柔也不好贸然闯进去,就在门口站住了,见汀芷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个条陈,正在对下手的一个管事媳妇说话:“现如今出了伏,眼见要入秋了,丫头们不必穿纱,都换了纻丝穿,今年是老王爷殁了头一年,衣裳就裁蓝白两色的,素面就好。再一个,糟瓜茄,糊房窗,晒皮衣这些事,早些办,别等到临头了着急慌忙的。各处的盆景都送窖里去,别叫霜打了。还有,小厨房里常备的点心再加个奶窝窝酥糕,太妃上回吃了,说很好,你就备着,怕她还要,临时没得地方寻去……”
嘱咐了这么一通,口干舌燥的,停了来吃了几口茶,头才一偏,一个小丫头捧着帕子来了,她把茶梗唾在帕子上,掖了掖嘴角,正要说话,一抬眼,见寄柔立在门口,正对着自己笑呢,于是也报之一笑,想了想,说道:“行了,我还有别的事,你们明儿再来吧。”
管事的媳妇婆子们都退下了,汀芷对寄柔招了招手,叫她进来在榻边坐,小丫头又换了两杯香茗上来,汀芷笑道:“对不住,我这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叫你在外头白白站了半晌。”
“是我对不住你了。”寄柔惭愧地笑了,“耽误了你办事。”
“这王府里的杂事,天天有,哪是办的完的?正好,我趁着这个机会喘口气。这王府里呀,王妃年轻面薄,太妃好清静,都不爱跟她们这些人啰嗦,只好把我推出来滥竽充数了。”汀芷伸了伸腿,在胳膊上捏了捏,如释重负地说道,“你等了半天,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没什么事,”寄柔犹豫着,“就是看天快冷了,想同你讨个鞋样子,给太妃做几双鞋,表个心意。”
汀芷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也不多问,只一笑,便叫丫头去取鞋样子了。一扭头,见寄柔斯斯文文地坐着,端了茶,要吃不吃的,仿佛心事重重的,汀芷也不点破,径自吃了几口茶,想了一回,笑着说道:“府里这几年没怎么添新人,也就你一个了……我还想着,王爷是变了性子了?原来没变,看到心爱的,就得费心巴力抢回来。”说完,见寄柔眉头一扬,有几分惊讶的样子,汀芷又笑道:“你也别嫌我托大,我虽然是个丫头,也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心里想什么,大致比别人还明白一些……王爷对你,可还好吗?”
“怎么不好呢?王爷对我们姑娘,可是头一份的。”望儿见寄柔垂眸不语,便自告奋勇,要替自己家姑娘争口气了,遂添油加醋地把从延润堂打听来的山上一事尽数说给汀芷听了。
汀芷心不在焉地听着,余光往寄柔那里看去,见她很有些窘迫似的,拦了几声,没拦住,就自己往窗下走去了,佯装在看石榴花的样子,只是那张皎如明月的脸上,却带了几分红晕。汀芷暗道:她这一番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呢,还是无意?她那个表情,实在是不露端倪––然而,不论有意无意,那天自己的警告她是听进去了,否则也不能来自己这里打听信儿了。
那一桩事情,本来就棘手,既然如今王爷对她也还上心,自己何必去触那个霉头?正在想时,丫头把鞋样子找了出来,寄柔道过谢,把絮絮叨叨地望儿喝止住,就要告辞了,汀芷靸鞋把她送到门口,等寄柔要转身了,才忽然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王妃要做主给虞韶相看媳妇了,她的意思,是要在府里的丫头中选一个。”说完,见寄柔眸子一眨,有些醒悟的样子,汀芷便笑了一笑,在她掌心里一捏,目送着她远去了。
第34章 一枝红艳(十二)
寄柔回了住处,仔细选了一块好贡缎,把汀芷给的鞋样子往上头一拓,清清嗓子,叫望儿道:“拿剪子来。”
望儿“哦”一声,忙把剪子拿过来,寄柔头也没抬,手一伸,又“咝”一声缩回来了。一看,掌心里被剪子戳了个正着,沁了一个血点子。望儿慌了神,忙拿了一个手巾给她按着,又急着去翻药箱子,寄柔把她叫住了,薄责道:“你看你慌得魂都没了,想什么心事呢?”
望儿也顾不上找金疮药了,把贡缎和鞋样子夺过来往旁边一放,大喇喇地开口了,“姑娘,我替你着急啊!刚才芷姑娘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呀?王妃要选个丫头给虞韶当媳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寄柔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忘了,我也是个丫头啊。”
望儿一听,脸色都变了。攒眉挤眼地立了半晌,不解地摇头,喃喃道:“王妃这么做可不行,被王爷知道了要怪罪的。”而且王府里下人们平时口口相传的,都说虞韶的身世有些古怪,王妃此举,不是要招惹的王爷和虞韶不合吗?这话要往明白说,有些难以启齿,望儿只得巴巴地瞅着寄柔,指望着她能领会自己的眼神。
“汀芷的话你也信?”寄柔看也没看望儿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把帕子拿开,见那个血点子已经凝固了,遂净了手,依旧把鞋样子拿回来,“咔嚓咔嚓”剪了一阵,贡缎是好贡缎,布料厚实绵密,被剪开的时候,声音很悦耳。寄柔听着那个声音,表情很恬静,隔了一阵,她才沉吟着说道:“这事不是王妃做主的,她没那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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