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兴许都是累极了,陆宗沅并没有来骚扰她,分别在各自的帐子里歇息了。翌日一早,陆宗沅自己穿戴了,才一出帐子,看见虞韶笔直地立在外头,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连浓长的睫毛上都染着一团雾气,身上更是被夜露打得干一团,湿一团了。唯有目光,如同以往那般清澈坚定。
陆宗沅眸子一眯,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虞韶说道,“我想去萧将军帐下投军。”
“你上回不是说不愿意去?”
“我……改主意了。”虞韶把背一挺,那个神情,仿佛是说:陆宗沅要是不答应,他就在他帐子外头成年累月地守下去。
他这个倔强的脾气,陆宗沅是看了十几年,早了如指掌了。况且虞韶去投军,算是好事。于是很干脆地答应了,“你跟我进来,我写一封信给萧泽。既然是我良王府的人,再不济也得从校尉做起,总不能去当火头军吧?”
他说完,叫人拿了笔墨纸砚,在小几前盘膝而坐,提起笔来。虞韶在背后站了一阵,心绪千回百转,也顾不得去看陆宗沅信上都写了什么,便静悄悄地退了出来,一直走到寄柔的帐子外头,要去掀起帘子,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来。顿了一顿,隔着帐子对里头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等了片刻,不见回音。他犹不甘心,说道:“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耽误。”
仍是不听丝毫人声。虞韶满腔的热血,如遇到冰雪,骤然冷了。心里一酸,便一跺脚,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帐内只有寄柔一个,陈设十分简陋,因此一眼将所有尽收眼底。却见寄柔面前摆着一个小案,案上放着一尊漆黑如墨的观音像,端庄静穆,慈祥悲悯,举兰花指,垂眼俯视着滚滚红尘,亟亟凡人。寄柔对着观音深深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嘴唇翕动着,也不知道念了句什么。
虞韶狐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拜菩萨呀,你没看见吗?”寄柔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你刚才在菩萨跟前许愿了?许的什么愿呢?”
虞韶双脚仿佛粘在了地上,只想绞尽脑汁和她多说几句话,好把离开的那一刻推迟,多一刻也好,好让他把那道甜美柔润的声音,随便说的一句“保重”、“再会”甚而是一个“哦”字都可以,让他镌刻在脑海里,在以后的日子里随之入梦。
可让他失望的是,寄柔只是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第23章 一枝红艳(一)
入了伏之后,天是越发的长。正午的日头暴晒着,地上一层耀目的白光。院角一丛叶大如掌的芭蕉,原本是浓绿欲滴的,这会也仿佛陡然被抽走了精气,连叶边也蔫卷了起来。芭蕉下卧的两只散养的花猫,眼睛眯缝着昏昏欲睡。红杏举着一片才摘的荷叶遮在头顶,一路挑树荫里疾走,到廊檐下时,对身后的婆子说道:“东西放着,你走吧。”那婆子应声去了,红杏把地上那个竹编的小小箩筐捧在怀里,走进房中去了。
因丫头们都各自歇午觉去了,此时的房里鸦雀无声,玉色纱帐是挂起的。红杏从床上看到榻上,不见人影,便轻轻放下箩筐,从榻后绕进一间半室里去,里头的薰炉衣架,厢奁盥匜等物事,都已经被移走了,只余一套几榻与佛橱,上头供着一尊鎏金小佛。良王妃方氏就跪在几前,才把笔放下,手边是一沓子刚抄好的经书。
红杏叫声“娘娘”,方氏说道:“把这些经拿出去晾干。”自己轻轻吁口气,扶着腰走出来,一边盥手,看着红杏领着几个丫头把经书捧到外头,在廊檐下平平整整地摊开,拿几个砚台压实了,不叫风吹动,又留了一个小丫头守着赶猫。
方氏擦了手,看看日头,叫红杏道:“再去问问,王爷走到哪了。”
红杏笑道:“才刚我在外头的时候,碰见王府里来报信的人,说王爷才出府,到太阳落山才能到呢。”
方氏“嗯”一声,也不急了,说道:“那箩筐是装的是藕秧?拿来我看。”
红杏把箩筐捧到方氏脚下,笑着说道:“新摘的,嫩得一掐都是水。住在庄子上就有这么个好处,吃的瓜菜都比府里的新鲜。”
方氏往箩筐里看了,见果真很嫩,脸上便满意了。因刚才已洗过了手,就在一个杌子上坐了,亲手把藕秧的梗挨个掐了,反复洗濯。因方氏做这些事的时候,总不让旁人插手,因此红杏也只得守在旁边,左边放着铜盆,右边放着一个缠丝玛瑙盘子用来盛藕。
“娘娘的心也太实了,侍奉菩萨心诚,对王爷也心诚。”红杏说道,“其实叫几个心细的丫头来掐,也是一样的。你非得自己来,才养好的指甲,又得全剪了。再说,王爷还能吃得出来这是别人掐的?”
“他吃不吃得出来,是他的事。我自己掐,是尽自己的心。王爷嘴挑,这么多年了,也就爱吃那么几个菜。如今又茹了几个月的素,嘴里苦淡,也就这个,甜丝丝的,还有些吃口。”方氏说着,慢慢地把一筐藕都洗好了,用帕子揩了手,又踱到门口去,瞧了瞧天,见日头红彤彤的,没有一丝儿云彩,离傍晚还有几个时辰。一时有些寥寥的,就叫红杏打扇,自己往床上一歪,也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身子被红杏晃得不停,方氏眼睛半合着,问道:“怎么了?”
红杏笑道:“王爷快到了!娘娘快起身吧!”
“这么快?”方氏也是一懵,连忙起身了,靸着鞋走到镜台前一看,见睡得发髻松散,脂融粉褪,急的要不得。忙叫丫头来梳头,因还在孝期,也不必换衣裳了,才把粉涂了一半,听见院子里一阵笑声,说是良王已经到了,没奈何,只得拿一个湿手巾,把粉都擦去了,素了一张脸,笑着出来相迎。又想良王才下了马,身上有些汗气,遂领着丫头们捧了巾栉,亲自服侍良王盥洗。
良王随便洗了洗,抹了一把脸,面白鬓青的,成日间风里头雨里去的,毫无粗鲁相,还是那样闲雅自在。方氏看着他的侧脸,面上一阵微热,正在出神,忽觉鼻尖一凉,原来是良王将手巾扔进盆里时,溅了几个水珠子在脸上,她便一笑。良王在她脸上一看,也笑着说道:“没睡好?脸上怎么有点黄黄的?”
方氏一怔,送良王去榻上坐时,顺势在镜子里瞥了一眼,又往脸颊上一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兴许是苦夏,睡得不好。”顿了一顿,又幽幽地说道:“我比王爷还大一岁,今年二十七了,哪比得上人家十七岁的姑娘呢?”
论长相,方氏其实也算百里挑一,只是性子端肃,常年板着张脸,毫无女子娇态,这一两年,又添了些心事,眼神就不如幼时那样鲜活了。良王听她这话,竟然难得的有些拈酸吃醋的意思,也是意外,却只笑了一笑,把话岔开,“既然睡得不好,就回王府。丧事过了也有大半年了,你又在庄子上衣食素简地过了三个月,孝心尽够了。王妃老在外头住着,王府里的中馈没人理,也不是个事。”
“王府里的事,有芷姐姐理着,我原本也不大插手的。”方氏说着,到底是和良王久别重逢,也高兴起来,往他对面一坐,指着后窗说道:“住在庄子上,也有些好处。瓜果都是新鲜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后头那个池子里还有青蛙咕咕地叫着,挺有些野趣。”
“哦?”良王睫毛一扬,意有所指地笑道:“什么事惹得你睡不着了?”
方氏低着头,红了脸一笑,到底重面子,没把抱怨的话说出口。随即头一扭,对外头吩咐道:“王爷中午也没吃,这会就上菜吧。”
外头答应一声,红杏领着丫头们,流水似地往房里送了饭菜来,良王放眼一瞧,见都是些清淡利口的,怕是还顾忌着在孝期,半点荤腥也不见,最多不过是个虾饼鳗面,汤煨芽菜。良王便大觉无味,也不生气,只是好笑,心里想道:也不知道方阁老何等一个冬烘,养出的女儿都是这么一个拘泥的性子。整日茹素,怨不得脸黄了。于是随便用了两口,就放下筷来。方氏眼睛在桌上一逡巡,见都没怎么动,连那道自己亲手掐的藕秧,也只少了些许一点。方氏便不大自在,劝道:“王爷再用些饭?”
“够了。”良王接过茶,漱了口,便起身了,“这一路走来,景致还好,我出去散散。”
说着,也不邀方氏同行,就拿了一柄墨竹骨扇,遮着太阳往外头走了。
方氏呆坐了一会,往外头一看,见金乌还未西沉,余热不散,这个当头,有什么好散的?心里怅怅的,叫人把那一桌饭菜都撤了,自己在镜台前坐着,心里想道:十年前刚成婚时,都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王爷对她,也是柔情蜜意,心无旁骛的,可惜那时候她面薄,又爱生气,凡事不肯低头。如今上了年纪,悔之晚矣。良王对她,却已经全然是面上情了。
这么想着,愁肠九转,一颗泪珠子,已经从眼角落下来了。红杏在旁边看着,旁递上帕子,劝解道:“王爷特地来看你,你怎么还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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