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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绣猫)


  “姑娘,”她蚊子叫似的说道:“二夫人请你去,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先送姨母回去吧。”寄柔烦躁地吩咐道,径直往傅夫人的住处来了。这一程,真如同行走在锋刃之上,步步滴血,寸寸锥心,自来了金陵后的三年时光,顿时烟消云散了。偃武不在,嬷嬷不在,连见喜也没了,唯余自己,要面对着流言蜚语,冰冷质疑。融融的畅风吹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寄柔一路不停脚,不管不顾地走着,到了傅夫人的门外,这一瞬,竟然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婶娘。”她撩起帘子,笑着叫了一声。
  却见房里不止傅夫人,连徐母也在。那屏风背后气息攒动的,兴许连何氏、忆容和丫头们也在侧耳聆听?寄柔笑意不改,又唤了一声老太太,按着裙角悬着的禁步络子,不疾不徐地落座了。
  “在香。”傅夫人脸色极寡淡,“把姑娘的庚帖取出来给她。”
  “我是犯了什么错,婶娘要退我的庚帖?”寄柔脸不红,心不跳,镇定自如地发问了。
  傅夫人说道:“你不曾犯什么错,是我们徐家这个庙太小,装不下你这尊菩萨。”
  寄柔徐徐点头,说道:“老太太,婶娘,你们别怪我脸皮子厚。莫名其妙地被退亲,足以毁了一个女人家的名节,总不能忍气吞声地就认了——寄柔上无父母,旁无兄弟,遇到这种事,没人替我出头,我只好自己出头了。就是闹到官府去,我也得问个清楚明白——也省的咱们徐府落个听信谗言的名声,是不是?”
  “去什么官府?”徐母恼怒地说道,一阵急咳上来,吐出几口痰液,丫头忙上来用痰盂接了,徐母揩了揩嘴,有气无力地说道:“柔姐,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太聪明了,有些事情不该做,你偏要去做——你昨晚迷路去了良王的住处,是真醉呢,还是假醉?要是真醉,我们徐家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家,况且良王也都回避了,严格管束下人不许他们去乱说,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假醉呢?你要攀高枝,我也真不好留你了。”
  她一说完,一双久经风霜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寄柔。
  寄柔哽咽地叫了声老太太,停了一停,强忍着泣声说道:“我昨天从王府出来,立即就回家来了。有轿夫作证。有人说我去了良王的住处,是哪个人?我要和他对质。”
  徐母倒被她给问住了,要真的把流言的源头找到,那必定得牵扯到良王了。那一位现在心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又不敢去问。难道双方都心照不宣,把这事情遮掩下去?只是看傅氏的样子,到底对寄柔是深恶痛绝了,婆媳不和,以后定要家宅不宁了。再者,承钰心里,能不扎一根刺?想到承钰,对寄柔的怨气,又添一层。
  思前想后的,也没个主意,徐母有意忽略了傅夫人焦灼的眼神,对寄柔说道:“你说的没错,事情真假对错,总得查个清楚。你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我们徐家也不敢娶一个水性杨花的媳妇。庚帖先留着,你爹娘忌日也快到了,你去山上住几天,给他们念念经,自己也静静心吧。流言蜚语难听,我也是怕你留在府里听见了难受。”
  寄柔见事情有了缓和,便把眼泪拭去,对着徐母深深福了一福,说道:“多谢老太太,我这就去收拾……”
  “老太太,太太,”一个丫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描金匣子,“刚才王府来人,送了这一个匣子,说是请亲手转交柔姑娘。因姑娘不在那边院子里,所以丫头们就送到这里来了。”
  “打开看看是什么。”徐母疑惑地说道。
  丫头将金扣搭一按,“啪”的一声轻响,匣子便自己弹开了。里头用杏子红的绫子铺垫着,上头静静躺了一只累丝嵌宝衔珠的小凤簪。傅夫人突然发出一声锐利刺耳的冷笑,“在香!去把望儿叫过来,我要问她,姑娘昨天去王府时,头上戴的是不是这一只簪子!”
  “不必了。”寄柔一步步走过去,看着匣子里的金簪,用玉白的手指抚了抚,拈起来别进发髻间,她极淡地笑了一下,“簪子是我昨天掉落了,到底是掉在戏楼里,还是清藻堂良王的住处,想必婶娘这会也不愿再去查了。还请把庚帖退还,我今天就要去庵里,当着菩萨的面,烧给我爹娘,寄柔这一辈子,自梳不嫁。”
  她这一句,满含着怨气。徐母脸色微变,隔了一停,双目微阖,叹气道:“在香,给冯姑娘庚帖。”
  “柔姐姐!”忆容惊慌失措地从屏风后奔了出来,把寄柔的手一拉,对傅夫人急道:“娘,这事你还没和三哥哥商量呢!”
  寄柔把手抽出来,对忆容微笑道:“三爷那里,我自会去同他解释。”说完,退后几步,对着徐母和傅夫人深深叩了几个头,便飘然而去了。
  
  第22章 珠帘几重(十七)
  
  寄柔走回院子里,废话不提,只叫望儿收拾行李,谁知道进门一看,望儿跟早有预料似的,提前已经将几个箱笼都理好了,脚下堆着一个青布包袱,正坐立不安地等着。寄柔苦到极点,反而笑起来,说道:“莫非你连出府的马车都叫人备好了?”
  望儿垂下头,过一阵,把脑袋点一点。
  寄柔摇一摇头,来到罗夫人处,同她也告了辞,只说要去山上住两天。罗夫人这时候的心里,真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暗暗地希望寄柔同承钰退了亲,跟了良王,又怕良王不认账,落个两头空。满腹的心事,哪里顾得上去看寄柔的神情是否有异。只叮嘱她早去早回,就送客出门了。
  这时候,望儿早领着几个仆妇,手脚利落地把寄柔的行李送上马车了。寄柔空落落的一个人,在轩敞的室内久坐着,目光游移间,看见承钰的那一只玉笛,还在案头摆着,篾箩里还有几只她替他才做好的压金刺绣的荷包。寄柔把荷包拿起来,慢慢把线都拆了,里头填的朱砂雄黄,散落了一案,四溢的香气,逼得两只眼眶又胀又热。
  “姑娘。”望儿又走进来,本意是要催促寄柔离府的,然而一看她那个伤心落魄的样子,禁不住也鼻子酸了,于是说道:“我先头没告诉你……三爷晌午就来了,说在园子里那个莲池边等你……也不知道他这会还在不在。”
  寄柔拿起玉笛,一路走到莲池边上,远远地就看见承钰在石头上坐着,芳甸就在旁边守着,身子一低,似乎想挤在一个石头上坐着,忽的看见寄柔走来了,顿时僵住了,讪讪地往旁边一撤,叫道:“姑娘。”
  “你去忙吧,”寄柔说道,“我和三爷说几句话。”
  芳甸身子一扭,还有些不想走似的,过了片刻,承钰沉郁地叫了声“柔妹妹”,才把脸一转,却见芳甸还在,登时骂道:“还不快滚?”芳甸在府里许多年,从来没见过承钰脸色这样难看的,便咬着嘴唇跑开了。承钰余怒未消,指了指身下的石头,说道:“柔妹妹,你过来坐。”见寄柔走了过来,正要落座,却忽然道:“慢着!”把自己垫着的那个狼皮褥子挪过来给了她,才没好气地说道:“坐吧。”
  “三爷……”
  “别叫我三爷,”承钰淡淡说道,“显得太生分了。你要是不愿意像原来那样叫我三哥,就叫名字吧。”
  寄柔听他的语气,虽然生气,还不至于痛苦。因此也笑了,心想:承钰的心,向来是最宽的,否则怎能这样潇洒自在地过这二十年?估计退亲这事,在他那里,也就得过且过了。相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泥足深陷了。遂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见芳甸刚才在你耳边嘀嘀咕咕的,想是又抓住了我什么把柄,要来跟你告密了?”
  她这句话,本是玩笑,谁知承钰听了,竟然神情凝重地把头一点,说道:“这个丫头果然很有几分心眼——她不知道怎么的,打听到了当初在湖里打捞你的艄公,许了不少好处,艄公才跟她说:他不是在水里救得你,而是把你从一艘画舫上接到岸上去的,因画舫的主人许了重金,所以才扯了谎——”他沉思着,忽然讽刺地一笑,“想必他也不知道画舫的主人是位王爷,否则,就是换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实话吧。”
  寄柔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这个丫头三爷以后好好待她,她对你可是情根深种呢。”
  承钰嘴一撇,“我若不是这徐府的三爷,还能有人对我情根深种吗?”
  “有的。”
  承钰听了,沉默许久,终于把脸转过来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里,丝毫笑意也没有了,眼角耷拉着,嘴唇干得起皮。背后湖水清波,鸳鸯成对,这穿了一袭云白软绸阔袖的长衫,真个衣阙飘飘,恍若神仙。世上有几人如他一般,生来就不知烦恼?也唯有如此,才生成这一颗珍贵的赤子之心吧?寄柔心里说不出的苦涩,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三爷,是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承钰极力压制住怒火,很快地说道:“我第一次问你认不认识虞韶,你说不认识;第二次你被良王挟持到他的画舫上去,你依旧不说实话;第三回……”他脸一抽,难以启齿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自己乱走,是被逼去了清藻堂。你还是装作没事。寄柔,这前后三回,但凡你有一回相信我,把实情告诉我,也不至于被娘知道,气得要退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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