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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绣猫)


  陆宗沅摇头道:“萧泽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因此才特意手书一封,问我该重罚还是轻罚。”他一边沉吟,指节在案上“驾驾”叩了两下,说道:“你替我回信给萧泽。”
  赵瑟答应一声,忙于地上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一个脚凳,提起笔来,等待陆宗沅吩咐。
  陆宗沅说道:“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但是大战在即,乍见血光,恐怕动摇军心。虞韶那里,重重罚他一百军棍,若是挨下来了,就继续去打仗。挨不下来,就把尸首给我抬回来。”
  赵瑟听他那末了一句,很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心里一个咯噔,忙刷刷几笔,草草成文,将信封好。再往窗纸上一看,见夜色黧黑,已经万籁俱寂了,因想到傍晚是亲眼看着陆宗沅带着冯寄柔一起回来的,恐怕今晚再这样不识相地拖着他,难免有被轰出去的危险,于是嘿嘿一笑,说道:“那……属下告辞了,王爷也早点歇着……”
  “回来。”陆宗沅一声把他喝了回来,然后睨他一眼,说道:“刺杀老王爷,将你重伤的人,石卿让那边的人已经传了消息回来,是一个叫做偃武的,现在已经做了石卿让心腹。你要报仇,冤有头,债有主,找他就是,不要再跟个疯狗似的见人就咬。”
  赵瑟浑身一震,全然不顾陆宗沅话中的警告之意,因为激动,那双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王爷,此仇我非报不可!”
  “你有肺疾,上不了战场。况且他的身手远在你之上。”陆宗沅淡淡地说道,“对付这种阴险小人,不必光明正大地硬碰硬,我自然有办法叫石卿让把他乖乖交出来……这件事容后再议。上个月原蓟辽总督被迁往湖广,新来的这一个,你先去把他的底摸一摸,叫……”他想了一想,“叫程崧先去拜会他一次。”
  “是。”赵瑟应了一声,见陆宗沅以手扶额,两眼盯着面前那一纸蓟辽总督调令,眉头越锁越紧,心知此时不是触他霉头的时候,于是秉着呼吸,悄悄退了出来,也不敢走远了,就在外头那一个禅椅上盘膝而坐,打了一回盹。再一睁眼时,见窗纸麻麻亮的,立时跳了起来,揉了揉酸痛的四肢,却见陆宗沅已经自己熄了灯,大步走了出来。赵瑟忙紧紧跟随,一叠声问道:“王爷一夜没睡?这会是要先洗漱?先用饭,还是先打个盹?”
  陆宗沅不理他,一直走出后殿,忽然停住脚步,听了一阵,说道:“后头新住了人?”
  赵瑟也早听见了,是丫头们早起说话,叽叽喳喳的,往日里陆宗沅在此,从来都是寂静无声的,骤然被这么一喧闹,赵瑟不安地正要开口,却见陆宗沅忽然展颜一笑,也不继续往前走,而是折身往殿后去了。赵瑟跟了两步,走到门里,看见那檐下一个掩着嘴打哈欠的丫头,不是望儿是谁?心里顿时醒悟了,因为还记得自己挟持冯寄柔的事情,心里生怯,于是往后一退,踩在门槛上不动了。
  陆宗沅一路在满院丫头的福礼中走进房里去,一挥手,连房中的望儿都退了下去,寄柔还懵懂地坐在镜台前,满头青丝如黑缎一般从肩头垂到地上,在微曦的晨光中闪着幽暗的亮泽。她抬手举着犀角梳,宽宽的袖子滑到了肘部,余下的那截皓腕,欺霜赛雪,连着映在菱花镜里的脸颊和脖颈,笼笼统统,层层叠叠的,都成了一团雪白。里头偶见红蕊,正是两片不点而朱的樱唇。
  陆宗沅熬一整夜后的疲惫一扫而空,笑着上前,正见那一只犀角梳落在地上,踩在靴底,“啪”一声断了,他哪管那许多,把人拦腰一抱,就扔上了床,正是帷幄里生香,绫被里堆雪。寄柔也不过是晨起,兜肚外头一件薄薄的银蓝纱衫子,四只手乱扯,真是捉襟见肘。才护住小衣,衫子就不翼而飞了,陆宗沅一手握住她双腕,才往头顶一放,说道:“‘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比起你的‘小阿姐一扇篷’又如何?”
  寄柔急着说道:“王爷一晚上没睡,这会得睡觉养养精神了。”
  陆宗沅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晚上没睡?”
  寄柔道:“那个窗纸,一晚上都是莹莹亮的。”
  “那你岂不是也一晚上没睡?柔儿心里在烦恼什么,嗯?”陆宗沅笑盈盈地说着,只觉手下那个绣枕,还有些湿气未散,便微笑道,“听说徐三公子被斩立决,所以哭了一夜?”
  寄柔把脸一偏,两个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似的,密密的睫毛,把眸子都遮住了。只余满头的青丝,铺了整个绣枕,她梦呓似的说了一句:“徐家大夫人是我嫡亲的姨母,难道我该高兴吗?”
  陆宗沅一手撑在绫被上,从后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见她既不反抗,又不迎合,只是装睡,顿觉索然无味,况且熬了一整晚,也确实是疲惫至极,刚才不觉得,这会脑袋一沾床,竟然睡意沉沉,也不管她,自己合目睡去。
  待到那一道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缓慢了,寄柔把身子转过来,在他脸上看了半晌,叫道:“王爷?”陆宗沅只是没有反应,睡得眉目舒展。她大气也不敢出,按住了砰砰跳的胸口,慢慢坐起来,又叫了一声,仍是不答。踌躇片刻,才把一只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又猛然一攥,指甲入肉,浑身的冷汗。
  原来陆宗沅那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两眼清亮,何来半分睡意?
  他把身子冲着床内一转,淡淡地说道:“我睡觉浅得很,你最好一点动静都不要有。”
  “是。”寄柔细软的声音应了一声,背对着他悄没声地躺下来,盯着地上那半只断裂的犀角梳,呼吸渐轻。
  这样像个木偶人般,纹丝不动地躺了良久,寄柔只觉得芒刺在背,哪来半分睡意。于是轻手轻脚地下得床来,梳头换衣后,往良王妃的寝殿来了。时近正午,外头燥热,良王妃那个寝殿,却是廊阔檐深,凉风习习。寄柔走进阁子里,看见门窗半掩,外头几个丫头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打盹,方氏也歪在竹榻上,脚边两个丫头红杏和白露一边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见寄柔进来,方氏把身子一正,叫红杏去拿个杌子来给寄柔坐。
  “娘娘别忙,我也不要杌子,就在这脚凳上坐吧。”寄柔忙把红杏也制止了,自己在方氏脚边坐了,从那半掩的纱窗看出去,正是前梧后竹,清凉怡人,身上穿的那一件薄衫,反而有些寒津津的。她在胳膊上搓了搓,冲白露手上一看,是个黄底黑线的布兜兜,寄柔笑着说道:“做的是个小布老虎吧?”
  “是呢,给茂哥做的。”方氏提起茂哥,脸上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寄柔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恰外头有丫头来,说送了供完佛的波罗蜜来,白露把篾箩一放,走出去了。寄柔便把那个未完成的兜兜拿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在篾箩里找了一根黑线,一根金线,两个搓在一起,穿针走线,给老虎嘴边缝了几道金灿灿的须子。又从手边的花瓶里掐了几朵桅子兰,往里头一填,便缝合起来。
  方氏女红上只是寥寥,因此在旁边看得简直眼花缭乱,不由笑道:“茂哥就爱掐个花儿,现在你给他弄个香喷喷的布老虎,他定要抱着不撒手了。”又赞道:“哄孩子的玩意,你倒是做得又快又好。以前家里有小兄弟吗?”
  寄柔微微一笑,用指尖在老虎须子上拨了拨,说道:“是我原来许的那家,有个和茂哥差不多大的侄儿,因此给他做这个都做惯了。”
  方氏“哦”一声,见寄柔低了头,手指上下翻飞,缝得心无旁骛,唯见那两道纤长的睫毛,微微地抖着。她一时没忍住,便问道:“你说的那家……是犯得什么事呢?”
  等了片刻,听寄柔轻轻吐出两个字:“谋逆。”
  方氏吃了一惊,险些连篾箩都碰翻了。一想到她的命途多舛,极是怜悯,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的好,正踌躇着,见白露从外头捧了一个哥窑瓷葵瓣盘,里头摆着黄澄澄的波罗蜜,并两碗鲜莲子汤走了进来。她那片后襟,却是被茂哥扯在手里,因此两人都是走得牵牵绊绊的。
  走到跟前,寄柔才看见,他那一张脸,生得和方氏有七八分像,眉秀目清的,若不是配了小冠小靴,十足是个秀丽的女孩儿。只是仍是胆怯,把手指在嘴里咬着,一见方氏皱眉,忙取了出来,含含糊糊地说道:“母亲,今天的书已念完了。”
  方氏这个人,不见到茂哥时,满脸的宠溺,人到了跟前,就立马把脸板了起来,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说说,今天都念的什么。”
  茂哥答道:“念得学做对子。是要将书对书,上联叫做‘人能弘道’。”
  方氏见他口齿还算伶俐,便点了头,带着一丝笑,问道:“哦,那你对的什么呢?”
  茂哥想了一想,见旁边案上有笔墨纸砚,便自己踮着脚伏在案上,提起笔来,专心致志地写了几个大字,呈给方氏看了。方氏搭眼一瞧,见上头写着“狗无恒心”,登时便将笑容一敛,沉声道:“是哪本书上的?”
  茂哥道:“是、是《孟子》。”
  方氏气得骂道:“《孟子》里何来的‘狗无恒心’?”脑袋一扭,对红杏说道:“拿戒尺来!”红杏忙将戒尺呈上,那茂哥仿佛也很习惯了,乖乖地把手伸出来,被方氏狠狠抽了三下,白嫩的掌心顿时泛起一片红来,他还咬着嘴唇,眼泪鼓着,没敢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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