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一喜,忙跟着徐敞进了徐府,一路上徐敞对他旁敲侧击,他全是心不在焉地胡乱答了,眼睛却在府里的各个角门间穿梭不停,心里早暗暗地发了急:这定国公府,虽不及良王府占地广阔,却是完全的陌生,眼见五六重重的院落,光门楣就少说也有几百道,不知寄柔是住在哪一道里。要是提前能在外头将这府邸用脚丈量个仔细,便好办多了。
正懊悔时,徐敞已领着他进了一个面阔五间,硬山式屋顶的院落,梁枋上绘着青绿点金旋纹彩画,菱花窗的隔扇门,天井里又有一个不大的凿水池,积雪被扫的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水磨石地面来。又进了厅内,被徐敞引着在一张紫檀靠背椅上坐了,丫头送上茶来,虞韶又在想:原来这两年她便是在这院子附近住着的,只不知道她来没来过这花厅,坐没坐过他身下这张椅子呢?心猿意马时,脸上也微觉一热,便忙端起茶来吃了一口,掩饰过去。
徐敞哪里知道虞韶的心思,只觉得这少年有几分怪异,却也不做他想,啰里啰嗦将昨夜的事归罪于承钰,很是悔恨了一番自己教子无方,又要叫人去请三公子来与客人赔礼。虞韶被他这一番表白烦得耐心告罄,将茶碗一放,客气地说道:“徐大人,我这趟来,是想亲自向徐夫人和几位小姐赔罪……”将“亲自”二字,咬的极重。
“什么”徐敞讶然,正怀疑自己听错,却听虞韶又真真切切地补了一句,“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几位小姐一面?”
徐敞眉毛一抖,眯着眼睛将虞韶再打量一番,问道:“尊下是庆王府的……”
“我并不是庆王府的人……”
“来人!送客!”徐敞冷不丁一声高喝,将虞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他气的双手乱颤,蓦地起身,指着虞韶抖了半晌,骂道:“登徒子!脑子有病!”说完,见几名虎狼似的家丁上来,扭着虞韶的胳膊就要把他扔出去,徐敞方觉解气,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回到傅夫人处,徐敞便将这一件奇事当做笑话说给傅夫人听,说完之后,余怒未消,又将傅夫人责备了一通,只说道:“要拜佛吃斋,偌大的徐府,还不够你铺排的非要上山,又要带着女孩儿们去,如今被那些个不知礼数的登徒子窥见了女儿容貌,上门来闹事,这可怎么办的好?”
傅夫人不意一趟紫金山之行竟然引出这么多的事故来,简直啼笑皆非,只是事关女儿的名节,如今忆容的年纪,又到了相看人家的时候,于是不敢托大,同徐敞商量道:“这个少年行事确实是全无章法,只是女孩儿大了,人家有眼有脚,要看,要来,都拦不住,索性等良王孝期的这三个月过了,好生相看个人家,将她嫁了了事。”只是一想到那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竟然敢觊觎自己的女儿,便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倒完全忘了与她同去望仙庵的还有寄柔与忆芳两个。
夫妻两人正在商议,却听承钰的声音在外头传进来,“母亲是要把谁嫁了了事”一边说着,人已经飘飘若仙地走了进来,脱去外头的斗篷,身上穿的乃是一件宽袖皂缘的玉色绢衫,头上不戴冠,用一只皂条软巾竖带将头发束起。腰间悬着一个霜后晒干的盆种小葫芦做配饰。
徐敞一见他这样僧不僧,儒不儒,冬不冬,夏不夏的打扮,便气不打一处来,劈头骂道:“书也不曾读几本,倒学的魏晋名士一副落拓不羁的打扮,你也以为你有那个气度还不快快换件正经衣裳,看得我都快要羞死了!近日我不曾骂你,你便翻天了!昨夜里还惹出那样大的祸事!如今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是你这个孽障招的!”
承钰被喷了满脸的唾液,昏昏然连东南西北也找不着了。半晌,终于耳畔一静,皱着脸将面门上的唾液都抹干净了,才问道:“是谁找上门来了?”
徐敞哼一声,也不做声。傅夫人便将虞韶求见小姐的话说了一遍,承钰听了,心里便是一阵反感,经过之前马车上那一幕,明知道虞韶想见的必定不是忆容,而是寄柔,心里却丝毫没有释然,反而越发揪紧了。他也没有同徐敞二人解释清楚,只是敷衍几句,便急急地往寄柔的绣楼里来了。
第10章 珠帘几重(五)
承钰到了寄柔的院子,一路畅通无阻上了二楼,见无人来迎,便隔着福寿万字楠木窗一看,见明间里头不见寄柔,唯有那个愣愣的丫头望儿正拿着一件衣裳在熏炉上烘着,承钰便假咳一声,望儿闻声看来,忙将衣裳堆在一边,跑出来堵在门口,问道:“三爷来干什么?”
承钰见望儿这一副提防的样子,也觉有趣,故意脑袋往里一探,作势就要进去,“你们姑娘在里头?”
“……不在。”望儿说完,就要关上门。
承钰动作极快地挤进了门,顺手将她的辫子一揪,笑眯眯地说道:“不在唔,怎么我好似听见柔妹妹和二妹妹的说话声好你个丫头,当着主子的面撒谎我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不成?”
望儿嘴角一耷拉,又不能告诉他:姑娘嫌芳甸太爱和三爷说话,因而连着对芳甸摆了一天的脸色。望儿心道:姑娘瞧不上你,不乐意和你打交道,你怎么脸皮那么厚呢?于是回答承钰时,脸上就带了几分不敢苟同:“姑娘是在和二姑娘说话,都是些花儿粉儿之类的琐事,三爷就不要掺和了吧!”
承钰气得作势要打,望儿忙抱着脑袋跑回熏炉旁,眼不斜视地薰起了衣裳。承钰嘴一撇,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临进去前,好巧不巧地往望儿手上看了一眼,正见竹笼上展开的乃是一件青绢的贴身小衣,素面无纹的底子,衣缘细细压了一圈水绿掐边。本也不是多么露骨香艳的物件,却惹得承钰没来由颧骨一热,待要回头,却又被望儿一眼瞧见了,往自己手里一看,又往承钰脸上一看,忽的调转了个方向,拿背对着承钰,将他的视线都挡住了。
承钰被她气得咬牙切齿,重重地在那灯笼框菱花隔扇门上一敲,便走进稍间里去了。
却见那梨花木包镶南床上,寄柔和忆容一人抱着一个手炉,胳膊肘儿撑在紫檀小几上,对着那一副黑白棋局沉思。因早听见了外头承钰和望儿的对话,她们两个也不回头,忆容便笑道:“哟,好大气量,赶情说不过一个笨嘴丫头,就来对着我们这样摔摔打打的!”
承钰鼻子里一声冷笑,歪着身子坐在床边也看了几眼,随口说道:“你也别急,气我的日子不长了,才刚爹和娘还在商议,过了这三个月就把你嫁出去呢!”
忆容大惊失色,连棋也顾不得下了,直接转过身来,口不择言地说道:“胡说!胡说!你几时听爹和娘商量这事来着难得有一次爹见了你不是骂你,反倒要和你商量事儿了?”
承钰吊起她的胃口来,反而不说话了。只负着手在地上走了几步,左右看看,见墙上挂着一副九九消寒图,上头用墨勾了八十一个圆圈,他便提起笔来,朝外头一看,说道:“今天天气好,晴!”将一个圆圈的下半圈涂满了,又将代表前一日的那个圈在中心点了一点,代表有雪。点到一半,不意想起了前头在雪地里虞韶追着寄柔马车的情形,顿时手下便重了,将那一点画成了重重一捺。承钰烦躁地将笔一扔,回头说道:“容儿,你先自己去玩,我有要紧事要和你柔姐姐商量。”
忆容眼睛一转,满脸的焦急变做了戏谑,她手指轻轻在红唇上一点,忽然笑道:“吓死我了,原来你是诳我,想让我去娘那,然后把位子给你腾出来!哼,坏三哥,我才不动呢!”说完身子一扭,又往里挪一挪,竟是打定主意不起身的意思。然后挑眉将承钰一瞅,笑嘻嘻道:“三哥哥,你昨天说了,柔姐姐胆儿小,爱哭,我得替你……”
那“替你”两个字才一出口,被承钰提着领子直接从床上提了起来,然后往地上一按,挥挥手道:“不用你替!你快出去罢!”
忆容在他背后捺了捺眼角,做个鬼脸,便咯咯笑着跑下楼了。
承钰定一定神,隔着小几在寄柔对面坐了。只是尚在斟酌字句,还未开口,眼睛在室内逡巡着,看见次间里正对着的那一堵墙上,有个内嵌的格子,原本是挖做琴架的,却被她布置成了一个龛位,里头摆着一个牌位,下面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碟瓜果,一个袅袅生烟的香炉,炉里的香才燃了一小半。
寄柔的父母,便是在良王世子做统帅的真定一战中殁了的……
承钰便心里一动,那个之前想也不曾想过的念头直接冲到了嘴边,“柔妹妹,昨天那个姓虞的人,是你认识的?”
寄柔正一颗一颗地把棋子收起来,闻言,她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一下,那一只白生生的手,映着黑玉棋子,愈发白得剔透了。她将手指一收,一颗棋子握在掌心里,然后抬眼对着承钰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说道:“不认得,他不是庆王府的人么?我自来金陵,一个王府的人也没见过。”
“当真?”承钰有些不大相信地瞅着寄柔。
“自然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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