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武一见面,便说道:“姑娘,燕京危矣!”
寄柔惊讶地一笑,说道:“燕京有程将军守城,万无一失,你何必耸人听闻?”
偃武便将方才程崧的神态模样描述了一番,依他所见,只靠火炮檑木守城,难以持久,满城成千上万的百姓,日吃夜嚼,粮草也缺,“程崧这个人,沉稳有余,机变不足,又对王爷言听计从,靠他,恐怕不行。”
寄柔不以为然道:“王爷是他主子,他自然是言听计从。只是不靠程崧,又该靠谁?你此刻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难道你能号令全城解救燕京?”
偃武想到方才程崧的轻慢,不禁攒起眉头。
寄柔眼风将他一掠,看得明白,堂堂七尺男儿,总在别人面前吃瘪,谁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她暗自一笑,转开话题道:“王爷临走时,的确对守城之事有所安排。程崧早就说过,有援军要到。所谓的援军,还能有谁?必定是在西北的野利春一部了。只是援军迟迟不来,恐怕是路上出了岔子,戴荣那里又拖得太久,这一次,却是王爷失算了。”
偃武见寄柔意态闲适,便笑道:“我看你的样子,丝毫也不担心似的。”
寄柔一笑,说道:“有什么担心的?不过城破人亡而已,也不是头次见了。”
偃武笑容微敛,忽的想起当初冯宜山在城头被乱箭射死的惨状,一时沉痛。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和寄柔就此再无瓜葛,此情此境,却不由安慰她道:“你放心,若是情势不妙,我自然先救了你和忆芳出城。”
寄柔对他感激地一笑,问道:“依你之见,这城守不守得住?”
偃武沉吟道:“城守不守得住,要看援军几时到,到得及时,自然无虞。只是如今我还有另一重担心——我看程崧这几日已是乱了阵脚,如今城里原本就风声鹤唳,他不安抚百姓,鼓舞士气,反而大肆盘剥,横征暴敛,虽然是为的守城的缘故,然而老百姓哪管这许多?一旦断了粮,就要做乱。到时候周军没攻进来,城里先乱了。”他摇一摇头,“论理,北地也有多年不曾打仗了,况且良王威名赫赫,城里不该这样人心惶惶才对。想必是程崧那里封锁不严,走漏了什么风声。”
寄柔心不在焉地听着,拿手帕拂了拂围栏上的灰,凭栏眺望。见汀芷穿过一道月亮洞门,走进院子里,和望儿说了几句话,往这里看了看,便回房去了。
偃武和忆芳成婚之后,对良王府里的事也所知甚深,一见汀芷在这里出现,便大为疑惑,又见她穿得出门见客的衣裳,仿佛窥见其中隐秘,他惊讶地看向寄柔,“你……”
寄柔点头,嘴边含着一丝微微的笑意,说道:“她和城里的官宦人家都熟门熟路的,说不准是去谁家拜访,一时说漏了嘴。你兴许不知道,闺阁妇人们才是传递消息最快的人了。程夫人再吹一吹枕头风,程崧再镇定,这会心里也乱了。”
偃武哑口无言,半晌,才苦笑道:“你这又何必?城破了,与谁都没有好处。”
寄柔放松肩背,依靠着立柱,她扶了扶鬓边的玉簪,斜睨偃武一眼,说道:“王爷要是没有把握,怎么会轻易抛下燕京去打戴荣?就算失了燕京又如何?燕京背靠蓟辽一线,周边的州府都被程崧打了下来,若有不测,不过退守保定而已。刘袤就算破了城,他能守得住吗?该担忧的唯有城里的无辜百姓,和良王府那一家老少而已。再者,就是程崧,不论是丢了城,或是百姓作乱,太妃世子有个好歹,他在王爷跟前可没法交待。王府守卫都被调走了,现在的王府,可不比寻常百姓家安全。”
偃武板着脸道:“你就没想过,万一王府有失,忆芳不也一样遭难?”
寄柔道:“忆芳不是还有你吗?”
“忆芳的院子里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送出府。”
“正是。”寄柔揶揄地说道,“我早说过,你不得王爷重用,自然没法保护忆芳。这世道,想不问世事地活着,谈何容易?你得想个法子取代程崧,只要有他在,你就近不了王爷的身。”
偃武不语,表情却分明是认同寄柔的话。思索了一会,他说道:“燕京不能有失,否则百姓就要遭难了。”
“燕京在程崧手里,兴许保不住,若有你守城,我倒还有些信心。”寄柔说道,她眸光微转,指节在围栏上轻轻叩了叩,对偃武道:“我已经替你想了一个法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夺了程崧的兵权。”
第68章 一枕梦寒(十六)
翌日,城里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程崧的副将命人征调民夫去挖壕沟,有一名民夫,失足跌进壕沟里摔折了脖子。再去调人时,在百姓家里发生了争执,又失手打死一名老妪。原本这事情也不算什么,依照惯例,不过是赔些钱粮了事。谁知这次,事情却闹得大了。燕京百姓原本就因敌军攻城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接连出了几条人命后,群情激奋纠集了数百人,吵吵嚷嚷地往兵营来索命来了。
路过良王府外时,也不知是人群中哪一个,喊了一声:“王府里流金淌银,遍地宝贝,良王爷已阵亡了,何不进去抢他娘的!”接连几声应和。众人一看,王府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伫立着,守卫却不过零星几个,贪念骤起,喊打喊杀地冲进王府去了。
这群闹事的百姓,多是年轻力壮的汉子,被程崧强拉去守城,家里又没了隔夜的粮食,一见王府里雕梁画栋,堆金砌玉,还不急红了眼?扛着铁锹锄头等农具,连抢带砸,连延润堂门口那面九龙飞天的琉璃影壁也没放过,几人齐上,将影壁轰然推倒。
往王府侍卫们护着众女眷,一直退到后苑佛堂,众女眷吓得花容失色,太妃隔窗一看,见外头繁花疏木,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连四神祠里祖宗的牌位,都被丢在地上踩了无数脚。太妃气得浑身颤抖,含泪望天道:“我愧对祖宗!”说完,便要触柱自尽,被左右死死拉住,回脸一看,左手是忆芳,右手是汀芷,太妃一阵恍惚,问汀芷道:“你怎么在这里?”
汀芷哽咽道:“近日流言四起,说燕京有难,我怕太妃一着急,犯了旧疾,因此今天特地来看看,才在芳姑娘那说了没两句话,就见外头恶贼闯进来了。娘娘,你可得千万保重!”
太妃原本对汀芷是厌恶极了,然而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说的?世态炎凉,她这会还有心安慰自己,已是十分忠义了。于是拍了拍汀芷的手,含泪不语,又连声大骂程崧。
汀芷见机,忙叫人用佛案将两扇门死死顶住,又叫过一名侍卫,吩咐道:“快从后墙翻过去,到兵营里找程大人来保护太妃!”
那名侍卫慌不择路,奔去兵营,不见程崧,又要去程府找,扭身被偃武揪住衣领,呵斥道:“程大人忙着守城,哪有闲工夫和你啰嗦?你有何事?”
侍卫急得都快结巴了:“大、大人!百姓作乱,杀、杀进王府了!”
偃武略一思忖,说道:“事情紧急,来不及去找程大人了!”于是倒提银枪,往营中去吼了一声。自与秦耘一战,偃武在军中也颇有了些威望,他一号令,便有十几名兵丁抄起兵刃疾奔向良王府。众百姓一见官兵到了,哪有余勇,忙搂了满怀的金银撒丫子跑了,剩下数十名抢红了眼的,一阵厮打。太妃在佛堂里,只听见外头哀叫连连,也不知就里,吓得紧攥着茂哥的胳膊,皱纹深深的脸上顿时显出老态。
茂哥的肉被她掐的生疼,也不敢做声,扭了扭身子,问道:“祖母,父亲去哪了?”
太妃抹着眼泪,抱着茂哥的身子,喃喃道:“你父亲去打仗了,很快回来。他一定平安无事!”因被那些妃妾们嘤嘤的哭声吵得心烦,眸光一冷,说道:“你们也都不许哭了,好生诵几卷经,求菩萨保佑王爷平安,万一待会外头守不住,你们先自己碰死,免得受了凌辱,丢了良王府历代祖宗的颜面。”
这一下,众人吓得连声都不敢出了,只能暗自饮泣。过了一会,忽听门“哐”一声被砸开,偃武走进来,先寻找到人群里张望的忆芳,给她一记抚慰的眼神,继而同太妃施了一礼,说道:“娘娘莫惊,歹徒已被制服了。”
“制服了?”太妃梦呓似的应了一声,瘫软在椅子上,继而脸色一寒,说道:“叫程崧来!”
片刻功夫,程崧接到消息,慌忙赶来请罪,一见王府遍地狼藉,便知大事不好,扑通一声在太妃面前跪倒,道:“娘娘恕罪!卑职罪该万死!”
太妃冷笑道:“程大人请起,你的大礼,我不敢当,如今王爷在外打仗,你就是燕京城的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的生死,你哪里能放在心上?”
程崧忙解释道:“娘娘金尊玉贵,卑职焉敢……”
“住口!”太妃一声断喝,骂道:“你不敢,怎么几名乡野村夫,就轻而易举地闯进了堂堂王府?王府里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我着人去报信,你为何理也不理?拖延了这么半晌,才迟迟赶到?你是想等我死了再来收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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